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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20:03:32 作者: 饒雪漫
    我送他出門的時候雨已經完全停了。但我還是找出一把傘來給他,他把傘放回鞋櫃,吩咐我說:「把門鎖好,睡覺的時候空調溫度不要太低。」

    「好。」我看著他,並沒有立刻關上門。

    「還有什麼想說的嗎?」他問我。

    「以後,不要打人了。」我說。

    他咧開嘴笑,揮揮手下了樓。

    有時候我真不明白,為什麼他要對我這麼好?

    現在的他,不知道會在做什麼呢?複習,上網,或者和家人聊天?其實關於他的生活,我一點兒都不了解。我看著我的腳,我居然又忘了穿襪子,不過我不想再爬上閣樓去,於是我仍然光腳穿上我的球鞋,把門輕輕合上,下了樓,走出了院子的大門。

    我走在街道上,萬家燈火。身邊有一個小孩子一歪一歪地走過,父母在身後緊跟著,他天真地捏一個棒棒糖在手裡,給媽媽嘗一口爸爸也嘗一口,他們是出來散步的。

    從那個不愉快的夜晚之後,而我已經不知道有多久,沒有再走過夜晚的街道了。在我的記憶里,我,爸爸,還有白然,好像從來就沒有過這樣的夜晚。記憶變成空白,遺憾就會像繩子一樣捆住你的心。我在街頭躑躅了好一會兒,不知道為什麼,忽然有點想去天中看一看,雖然我是那麼討厭這個學校,它有著最古板和嚴肅的教學樓,每個教室里都武裝著那麼多先進得可怕的多媒體設備,連走廊都是直線形的。但是,離開它一個暑假,我居然有些想念。想念「天一中學」那幾個又大又耀眼的金字,不知道它在夜色里,是不是依然顯得又神氣又威嚴呢?

    我不自覺地往天中的方向走去。

    大約半小時的樣子,我就到了那裡。電動門像是為我特意留了一道fèng,我一側頭,就直接走了進去。天中的建築群在藍色月光下,像個巨大的黑色城堡。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居然一點都不害怕。在高高的階梯之上,亮著一排暗暗的廊燈。廊燈的燈光是悽慘的白色,一廂qíng願地照著緊閉的玻璃大門。

    我依然記得,當我第一次推開它走進主教學樓的大堂的時候,是怎樣的誠惶誠恐以及難以自持的激動。我依然記得,當那巨大的電子屏幕上打出「歡迎新同學」五個漂亮的楷體大字的時候,我又是怎樣的感動到窒息。我似乎就是在那一刻下定的決心,刻苦努力,做一個好學生,憑自己的能力考好分數考好大學。然後默默無聞地離開這裡,離開這裡,去一個沒有人認識白然也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和過去做一個徹底的絕裂。

    就在這時,整個「城堡」忽然鈴聲大作。哦,十點,這是晚自修的放學時間。就算放假,鈴聲從來都不休息。我站在cao場上,灰色長褲里忽然灌進一場涼慡的風,我抱著雙臂,qíng不自禁地朝著花蕾劇場走去。

    我走過小花園,繞過橘林和假山,來到小路上。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我曾經在這裡遇到過他,那天天下著小雨,他把手裡的一疊A4的紙給我當避雨的工具。從第一次見到他,他的眉間就給我似曾相識的感覺,也許前生,也許來世,我都註定要認識他。只是,他和我不應該有任何jiāo集,就像那次在醫院裡,米礫說的那句話,成為我心裡翻不過去的一個坎。暑假過去,我跟自己說過一百次,等暑假過去,這一切就該結束了,不是嗎?

    莫醒醒(3)(2)

    我思緒混亂地繼續走著,可是還沒走到路的盡頭,我就發覺有些不對勁。又沒有風,前面的糙叢卻發出沙沙的聲音。我又側耳聽,應該不是什麼松鼠之類的動物,因為我分明能聽到人聲。好像在說:「閉嘴!」

    我天生落腳輕,如果尋常夜晚走路,很少被人聽出聲。我心跳得異常快,可不知道出於什麼心理,我卻選擇了繼續輕手輕腳地往前走,循著聲音,一步一步地挪動。借著月光,我分明看到在靠近樹叢的地方有幾個人影。這一帶的樹糙長得相當繁密,我好不容易找到一個樹杈,才可以勉qiáng看到不遠處的qíng況。

    我定了定心,才看到,那掙扎作一團的是兩個男的和一個女孩子。其中一個男的用另一隻手鉗住女孩的兩隻手,把大腿搭在那個女孩的肚子上,我知道這是一種威脅,如果女孩出聲,他就要用力地抵下去,這樣必然疼痛難忍。另一個男孩飛快地扇了還在掙扎的那個女孩一巴掌,很輕易就把她的外套扒了下來。

    女孩的一隻金色皮鞋在她雙腿用力的掙扎中被甩出去好遠。

    那隻鞋我很熟悉。

    因為這個女孩子,曾在初三的時候,穿著這隻鞋,用它的後跟狠狠地踩過我穿著露趾涼鞋的左腳。

    莫醒醒(4)

    她是蔣藍,沒錯。我聽到她熟悉的聲音,還有從她嘴裡從沒聽到過的可憐的請求的語氣:「求你們,求求你們,不要玩真的,求你們了……」

    我不自覺地縮了一下自己的左腳。心越跳越快了,我連呼吸都感到困難。不遠處的蔣藍用盡全力向後仰起自己的頭,她緊閉著眼睛,妝早就花掉,頭髮亂七八糟,像一隻快要死掉的鳥。她的聲音還在我耳邊縈繞,她一直不停地低聲地在求他們,可他們並沒有住手的意思。我看到她的裙子,也被扔在了地上。她乞求的聲音漸漸變成了嗚咽,聽不見。

    就在這時,我再也忍不住地,在樹叢這頭大聲喊了一聲:「保安!」為了製造更多的動靜,我甚至撿起一塊磚頭,用力地扔向遠方。

    我想過了,如果他們衝過來我就大聲喊救命。除此之外,當時的qíng況,真的不容許我想更多。

    幸運的是,他們聽到這突如其來的聲響,就飛快地爬上高高的柵欄,像兩隻被追趕的野狗一樣不要命地從高高的柵欄頂端跳了下去,一瘸一拐地跑掉了。

    我撥開樹叢走到蔣藍身邊。我蹲下來,還沒有想好該問她什麼。她卻從地上一下子坐了起來,伸出手慌亂地摸自己的臉。我這才看清楚,她的右臉上有一道又長又粗的指甲的劃痕。她摸到了血,大驚失色,一邊喃喃地說「毀容了,毀容了」,一邊從褲子的口袋裡摸出一個小圓鏡子,照了自己一眼,尖叫了一聲,立刻把鏡子扔得老遠。她蹲在地上,不顧自己亂七八糟的衣服,以及被扯得亂七八糟的髮型,甚至只穿了一隻鞋,就捂著臉哭了起來。

    她說話的聲音很尖利,就連哭聲都一樣。我站起來,到遠處把那隻傷害過我的鞋揀起來,放在她腳邊,就準備走。

    沒走兩步,她卻突然對我的背影大喊:「莫醒醒,站住!」

    我迴轉頭,發現她動作真快,已經把裙子都套上了,她「騰」地站起來,飛快地把腳套進那隻耀眼的鞋裡,伸出尖尖的食指指著我說:「要是你敢把今天的事qíng說出去,老娘死都不會放過你!」

    或許她連自己現在自己丑成什麼樣都不知道,居然還有心qíng跟我發飆。我只是用冷靜的語氣對她說:「去洗把臉吧,以後和男生玩的時候,不要穿那麼低領的衣服。」

    她沒再說話,而是下意識地護住自己露在外面的那隻肩膀。

    這是我再次回頭時她做的最後一個動作。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動作讓我覺得有些酸楚和動容。我忽然覺得今晚的蔣藍和以往不同,雖然她還是那麼神經質,還是那麼囂張,可是她卻比她被潑得滿頭是水那時候,比她想在路理面前邀寵卻落得灰不溜秋那時候,比任何時候,都要落魄,卑微,一文不值。

    我居然救了她,老天爺。

    莫醒醒(5)(1)

    站在樓下的時候,我抬腕看了一下我的手錶,十點半,估計他應該到家了。如果他問我去了哪裡,我該如何撒謊才好?我一面想著一面三步兩步地上了樓。我沒有按門鈴,而是直接用鑰匙開的門。門一推開,一股濃重的酒氣夾雜著煙味撲鼻而來。茶几上擺了兩瓶二鍋頭,一瓶倒在桌上,一瓶放在茶几的邊緣,搖搖yù墜的樣子。不過都是空的。懷裡還抱著半瓶酒的他,半躺在沙發上,不知是醒是睡。

    他又喝酒了!

    只是,按時間算來,他到家應該才一小會兒,怎麼就能醉成這樣?

    我快步走進去,先把空調關了,再打開窗。

    隨著夜晚濕熱的空氣一下子湧入,讓人噁心的酒味終於被慢慢沖淡。我疲倦地把滿滿的菸灰缸沖洗gān淨,又把空掉的酒瓶扶正,放到了桌腳。這才走近他,把手伸向他懷中的半瓶酒。

    「別跟我搶。」一直沒說話的他突然開口,而且聲音毫不含糊。

    「你怎麼又喝酒了?」我握住酒瓶上部,想把它抽出來,可是怎麼用力都不行,酒被他用十倍於我的力氣按在胸前,好像要把整個酒瓶按進他身體裡去。我只好縮回了手。

    他忽然揚起頭,在從窗口滲進來的慘澹的月光中,用一種憎恨的目光直視我。他的眼皮是腫的,整個臉部都是紫紅色,眼珠渾濁,布滿血絲,悽厲而憔悴。他的確是喝醉了,而且不是一般的醉。

    好像從來,我從未見他有過這樣的眼神。無論是對白然,對我,對許琳,甚至對外人,對白然去世後說風涼話的那些鄰居們,他都從未有過這樣的眼神。

    無論何時何地,他都是一個忠厚得有些窩囊的男人,從一個誓死保衛祖國的志願兵到退伍後成為一個事業單位的小科員,事業上毫無起色,進而結婚生子,買菜,做飯,直至喪妻,xing格才變得有些孤僻。現在雖然辭職,做著一份看上去還算不錯的生意,骨子裡卻依然改不掉前半輩子的懦弱和善良。

    所以,當他這樣看著我的時候,我簡直是有些呆住了。我能看出他的哀怨,卻不知道這哀怨從何而來。我只好在客廳里裝模做樣的忙碌,不知道該對他說些什麼。

    「罪孽。」他突然用他沉悶而低啞的嗓音說了這樣兩個字,接著從沙發的背面緩緩掏出一張巨大的黑白相片。

    是他和白然的結婚照!我習慣xing地抬抬頭,原先掛照片的地方果然是空的。他把照片舉到我面前,白然那張巨大的駭人的笑臉緊緊貼著我的鼻子,他還在把照片往前推,一邊推一邊粗聲粗氣地對我說:「道歉,你要道歉!」

    我的全身像過電一般地顫抖了一下,我用力把照片一推,站起來大聲說:「你真的喝多了!快去睡吧!」

    「你對不起她。」他的手一松,照片滑落在地上。白然躺在地板上,在那層薄薄的灰塵後面,依然笑得那樣無恥而寂寞。他珍惜地抱著那瓶二鍋頭,突然縱聲大笑。這種笑令我窒息,我手足無措地把窗戶噼里啪啦關上,他在我身後繼續說:「關窗戶!你關什麼窗戶!不該讓別人知道知道嗎?你害死自己的媽媽!你這個罪孽!」他用一種陌生而嘲笑的口吻說完這些,又一次笑了起來。只不過這種笑聲轉眼就瓦解,變成了gān澀的嗚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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