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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19:55:59 作者: 趙今
那份惱恨是如此的深切,以至於爸媽葬禮完畢,奶奶始終沒有出現。
我今天能夠站在這裡,不是出於奶奶年老孤單、思念親人的念想,而是因為她需要一個我這樣年齡的小陪護。
到北京之前,我並不知道奶奶的真實意圖是要找一個我這樣年齡的小陪護,我以為奶奶終於想起我是她唯一的孫女,我心裡很高興,就像掉出鳥巢的小鳥,又返回自己的窩那樣的高興。
長期住在別人的家裡是很難挨的事情,縱然那個別人是你的舅舅,你也會覺得難挨。
我的舅舅是一個很好的人,但是我的舅媽和我的表哥容不下我,我賣力給他們幹活,吃的還是剩菜冷飯,六歲到九歲的三年時間,我嘗盡了人間各種冷暖的滋味和辛酸的眼色,雖然,沒有人打過我一下,我卻感覺比打我還要難受和憋悶。
所以,奶奶從北京打來電話,說希望我住進程家,我心裡的快活勁就別提了。
告別了舅舅一家,獨自坐火車北上,到站後,一個穿軍裝的叔叔用車將我送到了大院裡的程家門口。
進了門,三年裡的第一次由衷發出父母在世之前那種甜甜叫人的聲音,「奶奶。」
從聽到我叫她開始,奶奶的臉色一直很陰沉,我讀懂了她臉色的意思,於是,我也相應收回我的熱情,跟著她進入這個家的一樓最偏僻的小房間,據她說,我以後都會住在這兒。
我並不在乎未來臥室房間的窄小,因為我曾經住過世界上最糟糕的房間,和以前相比,我現在住的不啻是天堂,不用擔心漏雨灌風積水,又有什麼不好呢?!
書包里裝著我的三年級課本和幾件衣服,我放下背的書包,奶奶在一旁看著,沒有過問我以前的生活,只是像布置命令似的告訴我,首長爺爺的孫子最近摔傷腿,我住到程家一是陪著解悶,二是照顧他,他即將讀小學一年級,我也要跟著重讀一年級。
陪伴和照顧,都沒有問題,比我為舅舅家刷洗小吃店的盤子好多了,可憑什麼要我重讀一年級呢?要知道暑假過後,我就是小學四年級的新生了。
我的成績一直是班裡的佼佼者,絕對沒有必要重新由小學一年級讀起,所以,我不能接受奶奶的這個安排,那太丟臉,比留級更令我難受。
我提了兩句不樂意的話,最後一個「不要」還沒說完,毫無反抗能力地,完全被奶奶布滿老繭的手掌重重扇倒在地。
好吧,您積累的怨憤發泄到我的身上,我沒有能力反抗您,但是,請您一定不要毀壞我的木偶,它是爸爸僅留給我的念想……
第二章:初見那個他
奶奶撕心裂肺地哭了好長一段時間,直至大約哭幹了眼淚,才從地上爬起來,聲音嘶啞命令我,「你過來。」
我嗖嗖地抖,身體記住了她對我的暴力,我想過去,可是一點兒也站不起來。
奶奶見我瑟縮不動,自己走過來,一把拉起我。
「啊……」,無法克制的呼痛聲衝破了我的喉嚨,全身好像斷成幾截似的疼,倒像把奶奶嚇住了,拉住我手腕的老繭手不自覺鬆開,我失去了牽引的力,身子頓時痛抽地撲到地板上。
「很痛嗎?」奶奶的語氣有些急迫。
我想告訴她不用擔心,我沒事,可是臨到出口,又是一陣哼哼唧唧。
奶奶不再多問,她抓著我倆只胳膊,把我拖到床邊,讓我一半身子爬在床沿上。
「你等著,我去拿藥油。」
說完,門關上了,一室重回寂靜。
在舅舅家雖然過得不舒坦,但終歸沒有人打過我,奶奶這種發泄怨怒的打法,我吃不消。
我身上痛得不得了,小木偶人被我壓在身下,怪硌人的,別提多難受,我吃力地略支起身體,抽出偶人,放到一邊去。
偶人殘破,身體和腦袋分了家,不過,沒關係,這個偶人是可以拆卸的,只要不是亂擰硬拉,有心破壞,它怎樣都不會壞。
不自覺,我輕輕哼起了經常唱的兒歌《泥娃娃》:「泥娃娃,泥娃娃,一個泥娃娃……也有那眼睛,眼睛不說話……她是個假娃娃,不是個真娃娃。她沒有親愛的媽媽,也沒有爸爸……泥娃娃,泥娃娃,一個泥娃娃,我做她媽媽,我做她爸爸,永遠愛著她……」
我瞅著地板上的偶人小腦袋,對它笑笑:小可憐,你別傷心,我等會兒讓你好好的。
奶奶不會再破壞偶人,我安定地等著奶奶進房給我擦藥。
至於重讀一年級的事……
聽到奶奶的慟哭,我就改變了主意,爸媽的事,鐵定傷了她的心,她只有我一個孫女,我要是還不聽話,她內心恐怕更加難過。
唉,她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沒有多久奶奶回來了,她用藥油給我擦身,疼得我呲牙咧嘴,呼哧呼哧亂吸氣。
「用力搓,好得快。」奶奶的聲音從我背後傳來,聲音依舊冷硬,但是,語氣和緩不少。
我胡亂哼了兩聲,然後開口說:「奶奶,我聽話的,讀一年級就一年級吧。」
霎時,我感覺背後擦藥的手一頓,似乎被什麼凝住一般,過老半天,才聽她喃聲說:「倒是一個乖孩子,東子,她比你聽媽的話……」
東子,是我爸的小名。
乍一聽,無不心酸……
吃過中午飯,躺在床上睡了一會,就被奶奶叫起來,說是要我去陪首長爺爺的孫子說話、解悶,又交代了一些談話應該注意的內容,比如:不能提到他的父母。
儘管我全身疼得慌,但我還是勉強自己起床,略微梳洗一番,跟著奶奶上二樓。
初進大院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並不是所有房子都是獨院兩層樓的,首長爺爺的房子是獨院三層樓。
第三層樓只有一、二層樓的一半還小,僅是一個多添的閣樓而已,但是,站樓下,向上往去的時候,感覺出奇的好。平平無奇的爬山虎爬滿了房子兩側,多出的小閣樓只有一個單獨的窗戶,窗戶的玻璃面反射夏日陽光,看上去有如綠寶塔頂端的亮石頭,充滿了神秘的光。
我著迷似地望著閣樓窗戶,假如不是奶奶開門讓我進屋,我相信自己還會一直傻傻看下去的,
出乎我的意料,房子內部完全不是我想像的那麼回事,和它不起眼的外表差距好大。
一色的紅木地板極有氣勢地鋪就,老房子的光線並不十分充足,仿佛濾過似的,多少有點陰陰的沉昏,照著厚重古拙的門框、窗框和家具,像刷了一層歷史的陳光,迫人而壓抑,這是十多年之後,我長大成人,再回首,省視當年初入程家樓房的感覺。
那時的我還不懂那份歷史厚重的背後所代表的價值,只是單純對上了年代的東西懷著敬畏的心理,連帶走路也會不自覺放緩步伐,屏住呼吸,生怕下一刻的什麼時候,某個暗暗的角落突然竄出點什麼。
行走樓梯之間,房子內,莊重迫人的氣息,如絲如縷浸漫,恰似一張看不見的布,將幼小的我裹緊,使得我的心悄然拉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