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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19:36:28 作者: 抽風的漠兮
    唐亦天沒有伸手去擦,任由那液體滑過下頜鑽進他襯衣的領口,粘膩、腥鏽。

    蘇海梅絕對有資格這樣斥罵自己,唐亦天知道。他不知道的是,蘇海梅為什麼那麼恨韓復周。

    蘇海梅臉色蒼白,像是有滔天的恨意占據了她身體的全部,那種恨唐亦天認識,現在的蘇海梅,就是四年前的他自己。

    「你知不知道,那年、那場泥石流……死了多少人?」她看著唐亦天,一字一頓地說,「你又知不知道,那場泥石流,根本就不是天災,而是人禍!」

    ☆、PART45

    在1994年的4月24日之前,西南邊陲的白墨縣並沒有多少人知道。之所以叫白墨這個好聽的名字,是因為這裡盛產錫礦。

    作為全國錫礦最多的省份之一,雲南省的錫礦儲備量占全國的百分之三十以上。白墨縣隸屬M城,距離錫都個舊不遠。因為地處邊陲,發展落後,九十年代時那裡還完全是一座閉塞的山中縣城。

    1983年韓復周大學畢業,響應國家「知識青年支援邊疆」的號召,志願支邊,分配到了西南邊陲白墨縣縣政府工作。雖說是縣城,可經濟……或者說根本沒什麼經濟可言,徹底的落後。縣下隸屬的十五個鄉鎮都是自給自足農耕生活方式,一年幾次的集會上也都是最原始的物物jiāo換。

    這讓一批原本想要大展拳腳的大學生們都傻了眼,他們所有的知識在這樣的環境之下,甚至還不如會耕田施肥來得有用。

    第一年所有人都叫苦不迭,陸續有人托關係調回了城市。留下的大學生里除了韓復周,還有來自J市的范心竹。

    韓復周雖然也是從城市到的農村,但那裡遠不如J市發達。在那個年代,范心竹竟穿了一條時髦非常的大紅色連衣裙。那樣一抹紅色,在山清水秀的縣城裡,像一朵明艷動人的玫瑰。

    韓復周是支邊大學生中的翹楚,一年後他升職為縣下一個鄉鎮的鎮長,同年與范心竹結婚。第二年,他們的女兒出生。

    農業經濟發展緩慢又艱難,韓復周想到了利用資源,開錫礦。層層申請,級級報批,終於在九十年代初,白墨縣在山上建起了選礦廠和冶煉廠,隸屬政府管理。

    錫礦的開挖一下帶動了整個縣的經濟,韓復周成為了白墨縣縣長,他的秘書正是方亮。

    1993年年尾,蘇海梅的丈夫作為技術人員被聘請到了白墨縣做指導工作。蘇海梅隨行來到了這座日漸富饒的縣城。剛來不過幾個月,第二年年初蘇海梅就發現自己有了身孕,離開白墨縣回家安胎。

    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她剛走一個月,白墨縣就出事了。

    震驚全國的造成山下縣鄉房屋田地被大量沖毀,遇難334人,失蹤121人。其實包括在山上作業的蘇海梅的丈夫。

    隨後韓復周因為救災搶險有功,離開了白墨縣,成了M城的市長。七年後,他升職到J市,從此平步青雲,和那段往事徹底作別。

    有些人可以輕易忘記過去,而對有些人來說卻是終身難忘,因為那些痛像一根根釘子釘進了骨頭裡,每一次觸碰都鑽心徹骨。

    「我曾經親眼見過那些被開挖得百孔千瘡的礦山,我丈夫早在出事前就提醒過韓復周,這樣過度開山有很大的危險。可是那時候他只想著要效益、要政績,根本不採納我丈夫的意見。」

    「不僅如此,山上還有幾十處礦chuáng並非是政府在開挖,甚至沒有採礦許可證。要知道白墨縣的礦產都是政府管理的,根本不允許私人經營,何況還是非法開採。在韓復周的眼皮下開礦,他不可能不知道。」

    蘇海梅恨得幾乎要把一顆顆牙都咬碎似的,「那場泥石流,是因為過度開採導致山體滑坡,遇上連日bào雨,打從一開始,就是一場人禍。韓復周和白墨縣及上級市政府一起隱瞞了事故原因,那些非法開採的礦dòng,根本就是他們那些人的利益鏈!」

    「死了三百多人,其中還有一百多個無辜的小孩子,挖出的屍體一半都不到……」蘇海梅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掩面痛哭。

    「出事後,你去了白墨縣?」唐亦天問。

    「我去了。」蘇海梅點頭,「接到電話就立刻出發,可是那時候jiāo通閉塞,等我輾轉到了白墨縣,一場事故已經被粉飾成了天災。我丈夫的屍體被挖出來的時候,右邊……」那一幕幕慘烈的畫面似乎一閉眼就能清晰地看見,裹著泥漿的屍體辨別不出容貌,被巨大的山石撞擊碾壓後殘破不堪,作為人的尊嚴dàng然無存。

    她幾乎失聲,但還是艱難地把話說完,「右手……右腿……都沒有了……那些屍體都擺在山腳下,等人認領,就好像你去找一隻你丟了的鞋,他去找一件丟了衣服一樣……可、那、是、人、啊!活、生、生、的、人、啊!他們前一刻還會笑、會動、還有生命,下一刻就骯髒、冰冷、像殘破的廢棄物一樣丟在那裡!」

    「眼睛裡、鼻子裡、嘴巴里、耳朵里,灌滿了泥漿……混著血,等到挖出來的時候,有些屍體都泡腫了,開始發臭……」淚水從她的眼眶裡一顆顆掉落,「你都無法想像是那裡怎樣的地獄!妻子失去丈夫,孩子失去父親,老人沒有了孫子……」

    「更諷刺的是,我們竟然還是幸運的,因為還有更多人屍骨無存。」蘇海梅慘笑了一下,那笑容悽厲得揪心。「親人走了,連屍骨都找不到,想立一座墳叫靈魂得以安息都不能!」

    那樣的場面她一輩子都不可能忘記,只要想起就一場揮之不去的噩夢,滾滾的泥水帶著沙石從山上衝下,所到之處,一切都被吞噬,連帶著那些沾滿骯髒與罪惡的礦dòng一起掩埋在山下。

    「那場雨下了好久,山體還在持續的滑坡,山下的鄉鎮緊急搬遷,一片混亂。沒有人管我,而我連如何處理我丈夫的後事都不知道。」

    「各省市派來的救援隊中,其實有一支是NSJ公司的大型挖掘救援,我就是那個時候認識了賀觀濤。」蘇海梅努力讓自己保持鎮定,「只是從沒有人相信我的話,我也沒有任何的證據,只能看著那個惡魔踐踏著生命步步高升,甚至飛huáng騰達!他是個徹頭徹底的畜生!他甚至都沒有感到愧疚過!這麼多年,他一次白墨縣都沒有回去過!就好像那裡與他沒有一丁點點關係!」

    「我發誓,有一天我一定要把他送進地獄!十八層地獄!所以在賀東言的房間無意中發現儲存卡的時候,我覺得那真是老天在幫我!不!是老天也不會放過這樣的人!於是我就想到了你,我一個人的力量太小,要讓韓復周死,必須得有人幫我!」

    蘇海梅看著唐亦天,語調里充滿了復仇的快意,還有不甘心,「當時你確實那麼做了,只是……只差那麼一點點!竟然讓他留下一條命!讓他活到今天!那麼多人因為他而死,他有什麼資格活著,他就是死一、百、次,一、千、次,一、萬、次也不夠!」

    「那你當初為什麼不直接告訴我這些?」唐亦天問她。

    蘇海梅深吸了幾口氣,讓自己稍稍平靜,「嫁給賀觀濤以後,我改名叫了蘇海梅,所以沒有人知道我以前的事,包括我嫁給賀觀濤不久後就生下的那個孩子,也不是賀觀濤的。當然,賀觀濤是知道的,只是這些事他不想對外公開。」

    「所以你希望借用我的手來幫你報仇。」唐亦天徹底明白了,「賀太太一直是個聰明人。」

    「不,我們的目的本來是一樣的,我借你的手,也是讓你做本來就應該做的事。」蘇海梅反問他,「難道不是嗎?」

    唐亦天點頭,暗紫色的血痂在他的臉上凝結,眼底都被蟄紅了,但他的語調依舊清冷而不帶一絲的動搖。「不過儘管如此,賀太太,你還是必須把文件jiāo給我。」

    蘇海梅看著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唐亦天!你瘋了麼?你的良知呢?」她以為自己告訴他這段往事,他必然會站在自己這邊,卻怎麼也想不到,他竟然還堅定之前的態度!

    唐亦天知道,此刻的自己就是一個泯滅了道德、沒有良知、沒有人xing的瘋子!蘇海梅說得一點也沒錯。「所以就讓我日後和韓復周一起下地獄吧。」

    他說,「地獄而已,我應該承受。」報應也好,折磨也罷,又何妨?

    蘇海梅忍不住笑了起來,「瘋了!你真是瘋了!你以為這樣就能救韓復周?!」

    唐亦天抬眼看她,蘇海梅白齒咬著紅唇,一字一頓地說,「他、一、樣、活、不、長!」

    *****

    關於白墨縣424泥石流的文件被鎖進了書房的保險柜中。

    林書文負手而立,「其實應該謝謝賀太太,讓我也知道了這件事的真相。」

    唐亦天轉身看他,林書文回道,「我老家也是白墨縣的。幸運的是,我家只是被衝垮了房屋和農田,所以那年我高考後沒有錢jiāo學費上大學,才得到了你父親的資助。」

    「也許這件事父親本來就知道?」唐亦天猜測了一下。

    林書文搖頭,「有些事本來就說不清楚,像是冥冥中註定的。你的父親幫助了我,我才有機會到韓復周身邊工作,最後我又幫你把他送進了監獄,沒想到的是一切的終點又是源頭,最初還有最終都是那場泥石流。」

    「現在也算結束了。」唐亦天嘆了口氣,叮囑林書文,「這件事不要告訴韓念。」

    「所以您打算把它再次封塵?」林書文略有不解。

    林書文的不解並不奇怪,雖然唐亦天對蘇海梅態度qiáng硬,但是實際上究竟該怎樣做,他也在猶豫。

    「等等吧……」做事向來說一不二,雷厲風行的唐亦天,此時此刻也無可奈何地猶豫不決了。

    林書文沉默不語,唐亦天又補充了一句,「對了,讓百分之一個點給NSJ,算是對蘇海梅的補償。」

    「好。」林書文適時地退離。唐亦天在書房裡,靜靜地沉默著。

    如果父親當年知道白墨縣的事,以他能在韓復周身邊安cha林書文的本事,他不可能不知道真相,即使沒有證據,也會有耳聞。可他依舊可以為了利益與韓復周jiāo好。

    而當初NSJ又怎麼會主動去白墨縣支援,甚至還是賀觀濤親自帶隊。也許那條殺人利益鏈上繫著太多的人,早已說不清誰是清白,誰是污穢,誰是無辜,誰是罪有應得。

    它從沒有消失過,只是從白墨縣一路輾轉到了J市,最後唐凱也被這條鎖鏈生生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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