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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19:33:32 作者: 辛夷塢
真的,功名、財富、前程、生家xing命……什麼都可以不要,只要她,只要這一刻的溫暖。他不是個愛不顧一切的人,然而此時別無它求。
他感覺她的手在他手背輕輕摩挲,帶著點誠惶誠恐,幾乎不敢呼吸,害怕自己一個男人會因為這樣而流淚。他反覆地在心裡問,陳孝正,你何德何能,還會有這一天……
她的手找到了他的無名指,然後是中指,一次一次地在上面徘徊。
「阿正……」她又呢喃了一聲。
「我在這裡,我在。」他低聲回應。
鄭微單單握住他的中指,這樣的曖昧讓他臉紅,神迷意亂,以至於幾乎錯過了她輕描淡寫的一句話。
「這裡是不是少了什麼東西?」
「嗯?」
「或許是一個戒指?」
……
他不知道自己用了多久才消化了她的話,倉然暗驚,停留在她臉上的手生生縮了回去。她再次一把抓住他的手,笑容依舊甜蜜,一如相愛時貼心的戲謔,「回答我。」
他沒有說話,慢慢地,慢慢的頭就垂了下去去,感覺到她的手上的溫度漸漸冷卻,連帶讓他寒到刺骨。
她笑容還在,卻變得無限悵惘,「你知道嗎,即使在剛才那一刻,我居然還有一絲期待,我希望你說,微微,我聽不懂你說什麼,又或者,你搖頭。」
她忽然覺得不再悲傷,或許在飯桌上流淚的那一刻,所有的一切都已有了定論,她在耳聞到那些真假難定的道聽途說時,即刻就醒了,那時她才知道,她並不是聽信流言,不過是太了解他。現在的求證,不過是拼著最後的希望,只等它徹底地消亡。
「別這樣,阿正。」她看到他疼的樣子,就想要安慰他,「她是適合你的哪一種女人,能夠讓你的大廈平地而起的哪一種嗎?如果是,我真為你高興,你終於還是找到了她。」
他什麼都不爭辯,這是他選擇的人生,只是沒有料到這一生還能體會到剛才那樣的甜,才又生起了奢望,從最美麗的夢境中跌醒,痛也是當然。
他的沉默於是便有了絕望而自棄的意味。
鄭微沒有看她,她看著遠處,仿佛在對他說,又像是對自己說,「也許你是知道的,我從沒有想過有一天不再愛你的鄭微會是什麼樣子。你離開的那幾年,我最難受的時候也沒有恨過你,因為你給我的快樂不輸給分開時的痛苦。你走了,我還有回憶,我可以繼續相親,嫁人,然後守著我的回憶過一輩子,老了那一天,我或許早忘記你最後的離開,只對我的兒孫說,年輕的時候有個男孩愛過我,他給過我最快樂的幾年。但是你回來了,這次你幫了我,我不但恨你,而且徹頭徹尾地看不起你。陳孝正,我終於可以不愛你了,為了這個都值得感謝你。」
她以為自己哭了,其實沒有。解脫是件好事,心裡的那點火種埋了四年,誰都看不見,但它沒有熄滅。現在好了,他將它挑撥了出來,再親手掐滅,除了陳孝正,還有誰可以把鄭微心中的火掐滅?
他抬起頭來的時候臉是濕的,轉而用另一隻手把她的手包裹在掌心,仿佛橫下了心,最後一搏,「如果我說我跟歐陽之間有特殊的理由,你會不會再相信我?」
鄭微柔聲說,「我不可能一次又一次地相信你,不可能……」她一字一句地說,看著他眼裡的光慢慢消退,終於冰涼。
或許他們早該明白,世上已沒有了小飛龍,而她奮不顧身愛過的那個清高孤傲的少年,也早已死於從前的青chūn歲月。現在相對而坐的,是鄭微和陳孝正,是鄭秘書和陳助理,是日漸消磨的人間裡兩個不相gān的凡俗男女。猶如一首歌,停在了最酣暢的時候,未嘗不是好事,而他們太過貪婪,固執地以為可以再唱下去,才知道後來的曲調是這樣不堪。
「你走吧。」鄭微說,「明天我們都還要上班。」
「是的,明天還要上班。」曾經我們都以為自己可以為愛qíng死,其實愛qíng死不了人,它只會在最疼的地方紮上一針,然後我們yù哭無淚,我們輾轉反側,我們久病成醫,我們百鍊成鋼。你不是風兒,我也不是沙,再纏綿也到不了天涯,擦gān了淚,明天早上,我們都要上班。
「我送你回去。」
她笑了笑,看著他終於克制了自己,站了起來。
他是聰明人,話說到了這一步,再說又有何意義。註定要失去的東西,失去了,也不過是早死早超生。
「不用了,你走吧」
「這麼晚了,你怎麼能一個人在這裡?」
「我讓你走。陳孝正,如果你還念一點舊qíng,現在就離開,因為在明天上班之前,看著你多一秒,我還是很難受。」
他別開臉去,靜默了一會,然後開始拿起電話撥號。
「打給誰?」鄭微問。
「計程車公司。」
鄭微指著他的鼻子說,「別bī我叫你滾。」
他離開了,她留在原處,俯下身去,大口大口地呼吸,天氣真好,夜涼如水,誰在乎這樣的角落,兩顆心暗暗地死。她試著站起來,才發現身邊的一切都在漂移旋轉。她喝了多少,自己知道。
這個時候她第一個想到的還是阮阮,撥通了電話,那邊卻始終沒有人接,打到固定電話,也是如此。她慢慢地走了幾步,頭越來越重,只得再次坐了下來,恍恍惚惚間,只知道自己終於撥通了一個電話,那邊只「餵」了一聲,她就開始嗚咽,「我在G大,你快來。」
第十三章 快樂是多麼容易的事qíng
鄭微的電話掛得很快,她甚至沒有去想,他現在在做什麼,他會不會來。等待得過程中,她抑制不了胃裡的排山倒海,掙扎著走到旁邊的樹下嘔了一輪。火辣辣的喉嚨和抽搐的胃讓她難受得冷汗涔涔,有片刻,她希望自己如果真的醉了的話,就gān脆醉得徹底一些,什麼意識都沒有,痛也不曉得。
然而吐完了之後,風gān了冷汗,只剩涼涼的黏意,畢竟神志清明了一些,只是頭仍然灌了鉛似的沉。她記起一個很重要的問題,電話里她只說了自己在G大,可G大那麼大,他要到哪裡去找她?
鄭微暗罵自己糊塗,坐下來之後就摸出手機,找到了剛才撥過的那個號碼,按下去的時候又猶豫了,手忙腳亂地掐斷。也許她本來就不應該找他,自己在原地再坐上一陣,也未必是回不去的。
夜漸漸地深了,應該已過了大學熄燈的時間,cao場上的鴛鴦們也各自歸巢。深夜的籃球場上又只剩了她一個人――只有她的籃球場,真安靜。大概也因為酒jīng的妙用,她渾然未覺絲毫的害怕和著急,只想坐著,一直坐著,什麼也不想。也不知過了多久,長時間地保持同一個姿勢,腿也麻了,她暈乎乎地側過臉去說了一聲:「阿正,阿姨要關門了,我們回去吧。」
阿正沒有回答她,她的身邊是長長的、空dàngdàng的觀眾階梯坐席。即使阿姨徹夜dòng開宿舍大門,他們還回得去嗎?
鄭微一直低著頭,所以最先看到的是他的鞋,她搖晃著腦袋,沿著修長的腿,緩緩地將視線上移,那張熟悉地臉似遠還近地就再眼前。她吃吃地笑,「林靜,你終於肯從美國回來了?」
這個笑話相當的冷,不過林靜還是很給面子地笑了。
「你的樣子真糟糕。」他說。
就在他話音落下,不緊不慢地朝她伸出手的時候,她也幾乎同時大咧咧地把手jiāo到了他手心,他略一施力,她就順勢站了起來,兩人都笑出了聲。小時候她走路就是橫衝直撞地,眼睛只看著前方,從不留心腳下,摔痛了就哇哇地哭,不痛也賴在地上不肯起來,只等林靜來拉,那時她以為,不管摔得多重,他總能一手把她拉起來。
他順手拍了拍她身上的灰塵,說:「可以走了嗎?」今晚的鄭微特別聽話,她乖乖地跟著他走到車旁,打開車門,安安靜靜地坐在副駕駛座上。林靜發動車子之前看了她一眼,酒jīng淡去了重逢後她對他的疏離,但是看著她這個樣子,他一時難以判斷這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
車子慢慢駛出G大校區,剛沒入霓虹燈影里的車流,陳孝正黑色的廣本便去而復返。幸而深夜的校園行人漸稀,他超乎尋常的車速才沒有引起別人的側目。
他下了車,一個人走到空曠的籃球場中央,以前為什麼從來沒有發現,空無一人的球場,風chuī動樹葉的聲音是那樣的清晰可辨。他環視四周,徒勞地在原地轉了一圈,仍然只有他一個人,閉上眼睛,好像還聽得見當年的鄭微伏在他肩上呢喃……
「阿正,你答應我,別讓我再等你,我怕我沒有足夠的勇氣一直等在原地,更怕我們走著走著,就再也找不到對方……」
他已經走得太遠,而她不可能永遠等在原地,也許他們真的就再也找不回對方,這些他早已知道,他只是後悔回頭,就像登山者沿著一個註定地方向往上爬,途中多多苦都在意料之中,但是唯獨不應該回頭望,因為回頭的那一瞬,他才驚覺自己身在懸崖。
他回到車裡,靜靜地伏在方向盤上,離開的時候他將車窗都搖了下來,音樂聲調至沸點,如果他開得足夠快,那麼沒有人會看到,一個面孔平靜到冷酷的男子臉上,有肆無忌憚的眼淚。
鄭微有點恍惚地看著窗外擦身而過的車輛,忽然嘀咕了一聲,「你怎麼知道我在籃球場?」
林靜輕描淡寫地說,「兜了一大圈,總算找到了。」他說著,從身邊找出一瓶水遞給她。
鄭微機械地喝了口水,然後聽著車裡若有若無地音樂,輕輕地跟著哼唱。G大到中建大院是一段相當長地距離,夜風是醒酒的最佳良藥,她希望自己能夠再迷糊一點,然而畢竟是漸漸醒了。她忽然很感激林靜,不是因為他能在這樣地深夜為了一個電話大老遠地來尋她,而是因為他從始至終沒有問過一句,為什麼會在那裡?為什么喝那麼多?為什麼一個人?她什麼都不想回答。
最後一個十字路口,並非城市主gān道的馬路上已經沒有太多的車輛,當然也沒有值班的jiāo警,然而紅燈亮起的時候,林靜還是把車停了下來。
鄭微說,「其實這裡沒有電子警察,要是我,肯定一踩油門就衝過去了。」
林靜答道,「我們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並且不急在一時,就完全可以服從規則。」
說話的間隙,鄭微偷偷打量他,這個時候才發現,如果她的樣子真的很糟糕,那他也好不到哪裡去。他一向服帖的頭髮有些凌亂,身上淺米色的長袖襯衣上,整個肩膀的位置都滿是已經gān涸的紫紅色印跡,還有些星星點點地濺到了胸前,當她再靠近一點,就聞到了紅酒特有的氣息。
她想問,生生憋住了。林靜可以對她不想說的事qíng保持沉默,她為什麼不可以?她已經不再是那個無所顧忌向每一個人宣告自己對林靜的所有權的那個小飛龍,他有他自己的生活,這很正常,因為他們都長大了。
倒是林靜察覺到了她鬼鬼祟祟的張望和yù言又止,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地左肩,苦笑道,「被你的電話嚇了一跳,衣服沒換就跑了出來。」
鄭微笑著說,「美國讓你養成了晚上一個人在家喝紅酒的習慣?」
他聳了聳肩,「這也許是個壞習慣。」
這一次,她沒有異議地讓林靜將她送到了公寓樓下,她太累了,不想在一些細枝末節上再計較。下車之前,她猶豫了一下,還是看著他說道,「對不起。」
林靜不解。她用手指劃著名車門上的把手說道,「我是指那天你送我回來,我在車上對你說的那些話。當時我心qíng不好,說出來的話很偏激,其實我知道我沒有立場要求你為我做什麼,更不應該把我一些不愉快的事轉嫁到你的身上。你去美國,不理我也是應該的,說到底,林伯伯的事……過去我只是太習慣你……」
他看著她,沈默不語地聽著,這種專注讓她覺得有幾分難堪,感覺自己說的話辭不達意,越講越不對,只得匆匆收尾,「我只是想說,那天我不應該對你發脾氣。」
林靜抿著嘴笑了,他笑的時候,眼睛裡總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左邊臉頰上的酒窩和下巴上的那道溝就特別明顯。鄭微心想,他仕途順利,是否也得益於大多數犯罪分子容易被這樣的笑容蠱惑?
「我……我要上去了,鼠寶在家等我太久,估計都要著急了。」她為自己找了一個絕佳的理由,於是下了車,幫他關上車門。
她已經說了再見,但很顯然,他並沒有馬上離開的意思,依舊微笑地在車裡看著她。
「那個,很晚了,你快回去吧。」她朝他揮了揮手。
他說,「沒事,我看著你上樓,幫我問候你的鼠寶。有機會真想看看它。」
鄭微撓了撓頭,嘿嘿一笑,「看它還不容易,它又不是很紅。等你有空請你上去喝茶。」
他說:「好啊,我有空。」
「啊?」他答得太過於順理成章,以至於鄭微一時沒有反映過來,笑容不上不下地掛在臉上。她住的地方根本就沒有茶,平時連開水都不燒,冰箱裡都是瓶裝純淨水和飲料。那句「上去喝茶」完全只是客套而已,大家都這麼說,也都心領神會地不去當真,莫非幾年國外的經歷讓他開始聽不懂中國人的客套話?
眼前如果換了別人,也許她會理直氣壯地說一句,「你有空,我沒空。」但是他不是別人,他是林靜。小時候一周四次在他家蹭飯吃的經歷都還歷歷在目,她心裡暗罵自己多嘴,但拒絕的話畢竟說不出口,只得言不由衷地說了聲,「好啊。」轉身背對著他,懊惱地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