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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19:33:32 作者: 辛夷塢
    鄭微含糊其辭地說,「要是為員工辦實事,經費又合理,我想周經理應該會同意的。」

    李阿姨點頭,「我也是這麼想的。」

    五天後周渠出差回來,上班第一天下午,就把鄭微叫進了他辦公室,二話不說就把一份文件扔到她的面前,「你自己說是怎麼回事?」

    他雖然工作上一向要求嚴格,但是從未有過這樣針對她的凌厲,鄭微頓時有些懵了,連忙拿過那份文件,這不就是前幾天李阿姨拿上來的經費申請表?

    「我怎麼了?」她猶自懵懂地說。

    周渠一拍桌子,「我什麼時候同意過這筆開支,你知不知道我回來的時候,工會已經在作活動的前期籌備工作,所有的錢都是從李主席掌管的工會會費中墊支的,就等著我出差回來簽字,然後到財務部領錢後填補回去。活動可以搞,但是我不認同她們以往那種鋪張的方式,剛才我問是誰批准她們在我回來之前提前準備的,她們說是你親口說過,周經理一定會同意的……鄭秘書,你真是越來越能gān了。」

    鄭微一口氣堵在胸口,上不去又下不來,明明想辯駁,卻無從說起,她的的確確好像說過這樣的話,但又完全不是這個意思。

    「我……我沒有讓她們準備前期工作,是李阿姨……」她抓著那份文件,六神無主。

    「行了行了,你不說我也知道是怎麼回事,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你在這個崗位上,首要第一條就是謹言慎行,靈活機變,寧可不說,也別讓人抓住話柄,你倒是好,別人設好圈,你立馬傻不拉唧地往裡跳。」

    鄭微紅著眼說,「李阿姨說,張副跟錢副都說過你會同意的……」

    周渠失笑,「這種話你也能信,老張和老錢在副經理的位置上那麼多年是白gān的?他們會傻到代表我在李主席面前說這種話?你叫我說你什麼好。工會那是看準了我不會同意,拿你這個傻瓜墊背,先斬後奏罷了。」

    這個時候鄭微還不忘給李阿姨開脫,「李阿姨是領回錯我的意思了,都怪我多嘴。」

    周渠也不多說,直接示意她走到他辦公室隔出來的休息室里,讓她別出聲,然後一個電話把李主席叫了上來。

    話沒說幾句,周渠還來不及發難,李主席已經痛定思痛地反省,「經理,這次的確是我不對,但我的出發點是好的,我看經理您出差在外,不敢打擾,但是又怕等到您出差回來後籌備時間不足,就上來問了鄭秘書的意思,她說周經理肯定會同意,我們都以為那是經理您的意思,誰知道她一個小秘書敢擅自說這種話。」

    ……

    直到李主席離開後一會,鄭微才打開休息室的門慢慢走了出來,周渠冷冷看著她,一句話不說。他無需一字廢話已經讓她知道自己又多愚蠢,親切的李阿姨,熱心的李阿姨,掀開那層笑臉,一切如此真實而醜陋。

    她哭也哭不出來,雙手手指緊緊地在身前糾纏,指節蒼白。

    周渠最後嘆了口氣,「你還年輕,太多人qíng世故你還不懂。我希望你記住這一課,鄭微,無論是工作和生活,都切記凡事三思而後行。」

    那天下班,鄭微在辦公樓下邂逅李阿姨,阿姨的笑臉一如既往親切,「微微,去哪呀,跟下男朋友約會吧,這麼行色匆匆的。」

    鄭微笑得甜甜地,「哪裡有什麼男朋友呀,還等阿姨介紹呢。我先走了,阿姨再見!」直到看不見李阿姨的背影,鄭微的笑臉才慢慢地卸了下來,她覺得刺骨的心寒。

    很久以後,當有人稱讚已是資深員工的鄭秘書為人jīng明謹慎,講話做事滴水不漏,鄭微都在心裡苦笑著感激李阿姨,感激那些給她上過一堂又一堂課的涼薄的人們,其實並不是這個世界變得醜陋,世界原本如此,不過是她往日太過痴傻,等她終於一覺醒來,心懷孤勇,不顧一切的小飛龍已消失在身後

    下部??第四章 我還清了他留給我的最後一樣東西

    畢業正好一年,鄭微就被一枚紅色飛彈炸得暈頭轉向。回到原籍教書的何綠芽和師兄修成正果,他們的婚禮在一個七月的周末舉行。除了遠在北京的黎維娟和新疆的朱小北,其餘三人都準時出現在小鎮上的婚禮現場。卓美畢業後胖了一圈,她跟家裡介紹的理想對象登記了,說不上多愛,而日子依舊平穩安逸。鄭微和阮阮見面之後兩人幾乎寸步不離,她們都在感嘆,果然越是簡單的人越容易獲得幸福,綠芽也一樣,大學時候說不談戀愛的她居然第一個把自己嫁了出去,看著她依偎著老實憨厚的師兄,在樸素而簡單的新房裡淡淡微笑,這種幸福女人的光輝讓原本在402並不出眾的她顯得如此奪目,美麗的阮阮,可人的鄭微這一刻在她面前黯然失色。何綠芽的愛qíng如同小溪,涓涓溪流,終入江河,而那些波瀾頓起的愛qíng反倒遠不如它永恆。阮阮說得對,在愛qíng里付出的心血和收穫的幸福從來不成正比,越想去愛的人就越得不到愛。

    晚上,除了卓美喜宴後趕回了家,阮阮和鄭微都在綠芽的挽留下住在了小鎮上,黎維娟打來了電話,絮絮叨叨地教了何綠芽不少婚後掌握經濟命脈的秘訣,最後,還是感嘆,「你是我們『六大天后』中第一個嫁出去的人,真希望借著你的東風,一個兩個都找到好的歸宿,一個比一個嫁得好。」三人聽了,相視一笑。

    然後是朱小北,電話一通,鄭微就對著話筒大喊一聲:「豬北,葡萄gān吃膩了沒有,我想死你了!」

    朱小北的笑聲一如往日gān脆,她說:「你們知道我現在人在哪裡嗎,我剛從我初戀qíng人的家裡吃完晚碗回來……呵呵,別急著羨慕我,今天是他兒子百日宴,他娶了個當地的維族姑娘,生的孩子漂亮得就像混血一樣……以我如此優異的基因擁有者,也不得不承認,即使是我和他的孩子,也絕對不可能比這個小孩長得更好。他過得好,我真開心,綠芽,你結婚了,我也為你開心……我真開心……」

    把幸福的新娘新郎送回了dòng房,阮阮和鄭微散步走回鎮上的招待所。阮阮忽然說,「微微,回去後我請假去你那跟你住幾天好不好?」

    鄭微大樂,「這當然好……不過,你不用上班嗎?」

    阮阮說,「我懷孕了,微微。」

    ……

    鄭微退後兩步,用一種不可思議眼神打量阮阮,「真的嗎,真的嗎,阮阮,你真的要做媽媽了?太神奇了!」她喜悅而又小心地盯這好友平坦如初的小腹。

    阮阮只是笑了笑,喜出望外的鄭微這才感覺有些不對勁,於是試探著問,「阮阮,你告訴趙世永了嗎?」

    阮阮先是點了點頭,繼而又搖頭。鄭微不解,「說了還是沒說呀?」

    「我前幾天還見過他,我說,世永,我可能懷孕了,他嚇得面如土色,話都說不清楚,只會不停地重複,不會吧,不會吧,我們明明做好了安全措施……」阮阮笑著搖頭,「我明知道他一直都還像個長不大的孩子,真正見到這一幕,仍然失望。所以我後來跟他說,我開個玩笑,騙你開心而已,他這才如釋重負。」

    鄭微氣急,「這個該死的趙世永,要不是他做的好事,怎麼會有孩子,竟然這點擔待也沒有。阮阮,你怎麼能說開玩笑呢,這麼大的事,你得跟他說馬上結婚,就算他家裡再不近人qíng,現在也沒道理再阻攔你們。」

    阮阮說,「我不會跟他結婚的。」

    「為什麼呀。」鄭微怒道,「事qíng都到這一步了,他還不肯結婚的話,我第一個饒不了他!」

    「我了解世永,如果我說,為了孩子我們結婚吧,他會答應的。問題不在他身上,是我,微微,是我不能嫁給他了,在我說出懷孕,他驚慌失措的那一刻,我的愛qíng就徹底地死了。這些年,我fèngfèng補補這段感qíng,始終不願意離開他,那是因為我珍惜我青chūn的時候最初最好的感qíng,現在才發現,這段感qíng從來就不是我想像中的樣子。我長大了,他還沒有。」

    「但是,你們還有孩子,那個臭男人不要也罷,孩子怎麼辦呀?」鄭微擔憂不已。

    阮阮把手按在自己的小腹上,仿佛想感受那裡傳來的微弱感應,神qíng不自覺的柔和了下來,但是她說,「可惜它來的不是時候,我愛孩子,可我只是個普通的女人,沒有辦法偉大,我不想苦qíng,不想為了這個衝動含辛茹苦,這個代價太大了。微微,我要打掉它,這就是我得在你那裡住上幾天的原因。」

    鄭微拉住阮阮的手,哽咽地說,「你放心,還有我,我會一直陪著你。」

    偶有水滴濺在兩個女孩緊握的手上,落下來時溫熱,轉瞬冰冷,不知道是誰的眼淚。

    回到G市,鄭微就陪阮阮去了市里最好的醫科大附屬醫院,重新做了一輪早孕檢驗,確定懷孕並推算出大概在45天左右,中年的女醫生低頭寫著病例,頭也不抬就問道:「生下來還是打掉?」那口氣淡漠冰冷得仿佛在阮阮肚子裡的不是一個即將成型的生命,而是一個腫瘤。

    阮阮咬咬牙,「打掉。」

    由於胎兒未滿50天,尚可以用藥物流產,走出了診室,阮阮忽然顯得有幾分虛弱,鄭微讓她坐在走廊上,自己去排隊領了藥。晚上,在鄭微的宿舍里,阮阮一個人在書桌前坐很久,然後趁鄭微出去倒水,就著桌子上打開的啤酒一口氣將藥咽了下去。她還記得,趙世永第一次教會她喝啤酒的時候曾說,啤酒入口的味道雖然苦澀,但你輕輕讓它流淌過舌尖,再細細地品味,你的舌尖上就仿佛盛開了一朵清芬的花。現在這朵花凋謝,嘴裡除了苦,就是淡然無味。

    第二天回到醫院,在產科特有的藥流休息室里,阮阮吞下了第二顆藥,她的宮縮比同一病房裡的其餘十來個藥流的病號來得更快更qiáng烈,別的女病號都有丈夫或男友陪同,她身邊只有鄭微。鄭微坐在chuáng沿,看著她緊緊地蜷在牆邊,哼也不哼一聲,臉頰兩側的碎發卻都已被汗水浸濕,臨亂地黏在半點血色也沒有的臉上。

    鄭微嚇壞了,跌跌撞撞地跑到隔壁的診室,把qíng況告訴值班醫生,醫生只是淡淡地說,個人體質不同,服藥後的反映也是大相庭徑,有人不過是像來了次例假,有人卻疼得像鬼門關上轉了一圈,都是正常現象,不用大驚小怪。鄭微急怒攻心,人都那樣了,還說大驚小怪,但她畢竟克制住了自己,這個時候跟醫生起衝突太不明智了,她只得寸步不離地守在阮阮身邊,祈求時間能過得快一點。半個小時候,阮阮qiáng撐著坐了起來,讓鄭微陪著她去了趟洗手間,她關著門在裡面很久,鄭微不敢催促,又擔心得不行,只得在洗手間外無頭蒼蠅一般徘徊。大概過了十分鐘,阮阮才全身被水浸過似地走了出來,手上是一團白色紙巾,她在鄭微攙扶下回到診室,醫生打開那團紙巾,露出裡面鮮血淋漓的一小塊ròu狀的物體,然後拿出一根棉簽,隨意地撥動翻看了一會。

    她每撥動一次,鄭微就覺得自己的心劇烈地抽緊一下,幾次下來,幾乎無法呼吸,阮阮卻一直虛弱而冷靜地的看著醫生的動作,仿佛看別人的遊戲。

    「好了,胚胎排出完整,你們可以走了,回去按醫囑服藥,休息幾天就沒事了。」

    兩人剛走到門口,就被醫生叫住了,「唉,這個你們帶走,在前面衛生間前的垃圾桶扔了吧。」

    阮阮把它抓在手裡,經過衛生間的時候,輕輕將它拋入了垃圾桶,走了幾步,鄭微忍不住轉身,阮阮制止了她,「不要回頭。」

    直到走出醫院大門,鄭微尤覺得不可思議,一個生命就這樣灰飛煙滅,只因為它出現在一個錯誤的時間?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步履有些蹣跚的阮阮對她說,「有些殘忍是吧,以前我們怎麼就不知道,感qíng也會是血淋淋的。這樣也好,我還清了他留給我的最後一樣東西。」

    鄭微無言以對,正想得出神,就聽見一個迎面走來的男子叫了聲,「哈,是你呀,愛哭鬼!」

    她環顧四周,除了她們再沒別人,可那男子分明一付陌生面孔,她困惑地皺起了眉頭,「你跟我說話嗎……你哪位?認錯人了吧?」

    那男子哈哈大笑,「怎麼可能認錯,化成了灰我也認得你,四年前還是五年前來著,反正是我研二的時候,你在我的宿舍里,蹲在我面前揪著我的褲子哭得氣動山河,鳥shòu皆驚的,最後還是我把你請上了公車。你忘了我可忘不了,你哭完拍拍屁股就走了,我後面幾個月里都成了那棟樓著名的負心人,在女朋友面前解釋了好久才說清楚。」

    鄭微聽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心想,原來是他,林靜以前的舍友,這事可夠丟臉的,如果我賴皮到底,他是不是也拿我沒辦法?

    那男子不知她的想法,見她沉默,便自動認為她認出了自己,熟絡地問,「怎麼,你病了?」

    「哦,沒有,陪朋友來看醫生。」

    那男子點了點頭,「這樣呀,我老婆剛生了個兒子,我來接她出院。林靜不來接你?」

    「林……啊?」鄭微一時間有些反映不過來,這是什麼跟什麼呀。

    那男子向來也是個會察言觀色的人,立刻覺察出自己有可能說錯了話,「不好意思啊,你沒跟林靜在一起呀?我以為……那次你剛走的第二天,林靜就從美國打電話回來,讓我把他留下的那本童話書立刻郵寄過去給他,後來我告訴他,書被一個哭得很彪悍的小姑娘帶走了,他很久都沒有說話。你們後面沒聯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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