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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19:33:32 作者: 辛夷塢
    「我忽然想來看看你。」她單手撫胸,試圖讓自己的呼吸平緩,「阿正,你該不會是這麼早就收拾去婺源的行李了吧?」

    他轉過頭去繼續整理東西,她走到他身邊,笑著說,「你知道嗎,剛才我從黎維娟那聽說了一個笑話,她居然說你就要出國了,而且又是美國,哈哈,你說好笑不好笑?」

    陳孝正靜了靜,忽然扔下手中的東西,回頭抓住她的手,「微微,你先跟我來,我們換個地方說話。」

    她一言不發地任他拉著自己下了樓,來到男生宿舍附近的籃球場,午休時間,籃球場空dàngdàng的,只有他們和風聲。

    他站定,鬆開她的手,深呼吸,「微微,對不起。」

    「為什麼要對不起,你是不是又做壞事了?」她像往常那樣看著他笑得一臉燦爛。

    有一剎那,陳孝正覺得自己的心都抽緊了,他以為自己沒有辦法把剩下的話繼續說下去,原來他畢竟自己想像中堅定,「她們說的都是真的。我以為我可以陪你去婺源,沒想到簽證下來得那麼快。」

    「她們?你指黎維娟說的那些話嗎?阿正,愚人節已經過了二十天多年,你還玩這個?」她拖著他的手,依舊愛嬌地微笑。而他只是低著頭,一直低著頭,忽然害怕看到她此刻的笑容。

    終於,她鬆開了他的手,帶著點茫然,如同囈語一般地說,「那麼說,我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我想了很久,但總是找不到一個辦法,能讓你不那麼傷心。」

    「我不傷心。你瞞著我,直到再也瞞不過去才承認,這樣我就不會傷心?陳孝正,這是什麼邏輯?」她不爭氣的眼淚又開始在眼睛裡打轉。

    不能哭,她絕對不能哭,如果淚水掉下來,那就等於承認了悲傷已成定局,她不要這樣的定局,所以她看著天,不知道眼淚能否逆流?

    「我說過,我的人生是一棟只能建造一次的大樓,所以我錯不起,微微,哪怕一厘米也不行。」

    是誰說的,薄唇的男人生xing涼薄殘酷?

    「所以你現在才幡然醒悟,及時糾正你那一厘米的誤差?公派留學,我喜歡的人果然是最有出息的一個。只是我不明白,你的前途跟我必定是不能共存的嗎?即使你一早向我坦白,我未必會阻撓你。是不是因為,你的藍圖里從來就沒有我?」

    他不說話,於是她吃力地推搡著他,「解釋,你可以解釋,我要你的解釋……」她的聲竭力嘶到頭來卻變成哀求,「阿正,給我個解釋,說什麼都行,就說你是bī不得已,或者說你是為了我好,說什麼我都接受。」

    他握住她放在自己胸前的手,「微微,總有一天你會明白,人首先要愛自己。我沒有辦法一無所有的愛你。」

    「所以你要愛回你自己?」

    「可能說出來你永遠不會理解,我習慣貧賤,但沒有辦法讓我喜歡的女孩忍受貧賤。」

    「你就認定了跟我在一起必定貧賤?為什麼你連問都沒有問過我,也許我願意跟你吃苦。」

    「但是我不願意!」他的語調第一次有了qiáng烈的qíng緒起伏。

    話已至此,鄭微,但凡你有一點骨氣,你便應當拂袖而去,保不住愛,至少保住尊嚴。

    但是這一刻的鄭微對自己說,如果我挽不回我的愛,尊嚴能讓我不那麼傷悲?

    所以最後的一刻,她終於收拾了她的眼淚和憤怒, 「阿正,你等我,我回去跟我爸爸媽媽說,然後我考托,去跟你在一起,最不濟,我還可以等。」

    他看著她,說,「不不,你別等,因為我不一定會等。」

    阮阮終於走過來的時候,陳孝正已轉身離去,她拉著鄭微的手,「微微呀,我們走。」

    四月的天,清明後的時節,天邊來了烏雲,天色就迅速地就暗了下來,風捲起沙塵,輕易地迷了眼。

    鄭微掙開阮阮的手,「你看,起風了,我怎麼一點都沒覺得冷?」

    這是她選擇的道路,她選擇的男人,所以也是她選擇了一個人站在這樣的風裡,冷,也不能吱聲。

    阮阮伸手擋住風沙,「天太黑了,我可以假裝看不見你哭。」

    鄭微搖頭,「我不哭,阮阮,我願賭服輸。」

    大學四年,鄭微習慣了別人的眼神,但是她還是第一次讓自己去適應那些嘲笑中帶點同qíng的眼神,眾人矚目的一對,郎才女貌的佳偶,末了,不外乎曲終人散的結局。

    她照吃照睡,偶爾也被朱小北並不好笑的冷笑話逗得開懷大笑。有什麼辦法,在cao場上告別他的第二天,一覺醒來,她覺得天都塌了,可是推開窗,大雨過後的天多麼晴朗,窗前走過的人們忙碌而表qíng各異,或許是悲,或許是喜。這個地球不會因為一個人徹底的傷了心而改變它的自然規律,她在夢裡無望到不相信再有天光,次日太陽一樣升起,生活依舊繼續。

    實在撐不下去的時候,她一個人偷偷在被子裡給媽媽打電話,電話一接通,那邊就傳來了低至無聲的悲泣。林伯伯的身體本來就不好,qíng緒上的激烈起伏和事業上的打擊讓他死在了了一個星期前的一天。他死的時候仍然是他妻子的丈夫,一個有婦之夫。縱然他生前給了鄭微媽媽多少承諾,鐵了心地離婚,然而當他死後,她連進入靈堂看他一眼也成為奢望。死亡讓林靜的媽媽孫阿姨在這場持久戰中取得了勝利,她終於完美的捍衛了她的婚姻,再也沒有人能奪走她的丈夫。

    鄭微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結束了和媽媽的通話。幾天之後,她收拾行裝,揣著兩張火車票,前往她一個人的婺源。火車開動的時候,她不敢仰望天空,如果他在雲端此刻俯視,會不會低頭尋找那個他曾經允諾過要跟她一同到達的地方?

    李莊村口的大槐樹,就像她夢中一般枝繁葉茂,老態龍鍾,它不知站在這裡多少年,見證了悲喜,見慣了離合,那種看透世態的沉默和木納莫名地撫慰了鄭微的感傷。

    向遠――鄭微在村里用十五塊前請來的當地嚮導,盡職盡責地陪在她的身邊。這個有著狐狸一般笑起來眯成一條線的女孩告訴她,村口的老槐樹多少代以來,都是這一代生活過的男女愛qíng的見證,他們在樹下相會,在樹下祈願,或許也在樹下別離……就在昨天,還有個城裡人,按照亡者的遺願,把他父親的骨灰灑在了大槐樹腳。

    鄭微想起了那個故事,出軌的男人死前把房子和遺產留給了妻兒,卻把最愛的一片樹葉贈給了他愛的女人。愛qíng的分量,也不過是一枚落葉和死後的塵灰。

    她請向遠幫了個忙,在老槐樹的樹腳掘了個不深不淺的坑。向遠欣然應允,她答應掘坑的代價是二十塊人民幣,不過她說,如果鄭微給她五十塊,她願意代她好好守護這個坑裡的東西。

    鄭微覺得這是筆划算的買賣,於是她在老槐樹下,終於一點一點地埋葬了她的《安徒生通話》和木頭小龍。站在山巔的時候,她俯視山下的老槐樹,聽見向遠遙遙對著山那邊喊,「我要發財!」

    她也把兩手聚攏在嘴前,用盡所有的力氣喊到:「美國,萬惡的資本主義國家,把我的男人還給我……」

    遠山回音:「發財……發財……還給我……還給我……」

    她跟向遠一起沒心沒肺地笑得前俯後仰,然後,在這個她夢想到達的地方,在一個不相gān的陌生人面前,二十二歲的鄭微終於淚流滿面。

    (上部完結)

    醉笑陪公三萬場,不用訴離觴

    鄭微席地坐在工地施工現場附近的泥地上,十月的烈日當空直she下來,視線所及之處,無不是一片白晃晃的,施工還停留在還在地面工程階段,三通一平之後的場地,連個遮蔽的地方也沒有。一滴汗水落在她的睫毛上,她用手隨意地抹了一把,汗水沾染到手中的泥沙,變成了混濁的灰色,安全帽貼住髮際的地方,黏,而且癢。赤luǒluǒ地曝曬了一個多月,她晚上洗澡的時候照鏡子,發現自己那張原本白生生的臉蛋早已變得如包拯在世一般,黑也就罷了,偏偏安全帽的系帶之下的肌膚依舊如往昔一般雪白,摘了帽子之後,遠遠看去,猶如被人在臉頰兩側各刷上了一道白色油彩,滑稽得很,為此她沒少被工地上的那幫大老粗嘲笑。她喝了口水,徒勞地用手扇風,要不是下到工地第一天,項目經理、專職安監員和帶她的師傅再三吩咐,施工現場必須佩戴安全帽,否則她真有種立刻扔掉帽子,讓自己的頭和脖子解放的衝動。

    她爭取這份工作的初衷,原本是想跟自己喜歡的人天天在一起,人走了,工作的機會卻留了下來,鄭微不知道該覺得諷刺還是慶幸。不過能進中建,據說還是趕上了這個即將面臨改制的老牌國企錄用正式職工的末班車,這在她的大多數同學眼中都是件幸運的事,尤其在中建今天早早放出「不招女生」的風聲後,她的雀屏中選不能不說是個讓人羨慕的意外。

    說起來也可笑,她當初選擇念土木的原因無非天真地想,要是看著高樓大廈在自己手中平地而起,那感覺一定很好,現在真正身臨其境,才知道這個行業存在xing別歧視不是沒有道理的,女孩子無論在體力和耐勞程度方面都比男生要差得很遠。她從婺源回來後不久就接到了中建的複試通知,那段時間,她生活得如同遊魂一般,也不知道怎麼地,稀里糊塗就被錄用了。報到後,她跟著其餘幾十個男生一起在公司總部經歷了為期半個月的崗前培訓,然後就統統被流放到各個工程項目部。按照中建的人事制度,新錄用的大中專畢業生必須有6個月以上的工地實習經驗,考核合格後才能分配到正式的崗位上。這6個月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真正身在其中,也不是那麼容易熬過去的,鄭微剛被分到現在這個項目部時,工地上的那些同事一見她就紛紛搖頭,都說把這樣嬌滴滴的小姑娘送到這來,不是糟蹋人是什麼。她過了兩天這樣的日子,心裡也是叫苦不迭,可是她生xing倔qiáng,尤其不肯在人前示弱服軟,既來之則安之,大家都認為她受不了這種苦,她偏要讓這些人看看,她玉面小飛龍豈會那麼輕易被人看扁?

    豪言壯語是放出來了,可是要達到吃苦也甘之如飴的境界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師傅剛說大家可以休息一會,她一屁股坐下去,就再也不想起來了,正打著能磨蹭一會是一會的主意,就看到了那個拿著圖紙追在師傅身後請教的人。

    有時候就是這樣,你的生活中某個階段會出現這樣一個人,她什麼都跟你不相上下,什麼都跟你爭,什麼跟你過不去,對於鄭微來說,這個人就叫做韋少宜。韋少宜是今年整個中建集團除了鄭微之外招聘的惟一名女生,不過跟鄭微經歷了初試、複試重重關卡最終被錄用的經歷不同,她據說是總部某位剛退居二線的老領導的親戚,公司本不打算要她,不過一方面是老領導退休前力薦,一方面是她專業對口,畢業院校和簡歷材料均無可挑剔,為了不讓老領導有人走茶涼,剛退下來說話就不管用的感覺,所以公司才勉為其難地額外給了她一個指標。

    韋少宜進公司的時間比鄭微晚,沒有經過崗前培訓就直接被分到了鄭微所在的項目部。初見她第一面時,鄭微就本能得覺得這個女孩子絕對不是她的那杯茶,她最不喜歡自命清高、太過較真的人,而很不幸的是,韋少宜似乎恰恰是這種典型,而且她看得出來,對方似乎對她也不是那麼感冒。都說不是冤家不聚頭,白天在一個工地也就罷了,最可怕的時晚上回到單位宿舍還要面對那張冷冰冰的臭臉――中建給予她們這些新錄用的大學生的待遇是兩人共用一套兩房一廳的公寓,今年的新人中只有她們兩個女生,成為舍友也是沒有選擇的事qíng。

    鄭微不明白,都是生長在新中國紅旗下的孩子,為什麼有人就這麼一付苦大仇深的樣子,話多說兩句仿佛就吃了虧,別人說笑話她也不笑,這不是扮酷是什麼?不過是一個靠裙帶關係走後門進來的關係戶,至於拽成這樣嗎。她剛跟韋少宜住在同一個屋檐下不久就開始小磨擦不斷,她看不慣韋少宜的潔癖,韋少宜也厭惡她的凌亂,好在兩人下班之後各自緊閉房門互不往來,否則都各不相讓,非打起來不可。

    不過話又說回來,鄭微天xing散漫,她私心裡期望全世界所有的人都像她一樣胸無大志,得過且過,這樣她的罪惡感才能降到最低,韋少宜qiáng迫症似的勤奮給了她很大壓力,同樣在工地上實習,韋少宜從沒有半刻偷懶,她像男人一樣爭qiáng好勝,什麼都苛求完美,越是困難和辛苦的事她越要搶著做,即使是在休息時間,她也總是拿著圖紙追在資深的同事身後請教,不弄懂誓不罷休,並且,她的神qíng在不經意之間,總對偶爾摸魚偷懶,沒事就圖個清閒的鄭微流露出那麼一絲輕微的蔑視。兩人有一次在宿舍里因為一點jī毛蒜皮的事吵得不可開jiāo,起因似乎是晚上九點鐘還不到,韋少宜指責鄭微用音箱放音樂影響了她畫圖。總之到了最後,爭吵的範圍嚴重偏離了主題,什麼難聽的話都說了出來,鄭微指著韋少宜說,「我就不明白了,你有什麼可囂張的,別以為你每天頭懸樑椎刺股的別人就不知道你是走後門進來的。」韋少宜則反唇相譏,「我就更不明白了,中建的人事招聘制度怎麼會允許你這樣的人被錄取,如果你被錄用的過程中沒有貓膩的話,我為我不是和你同一渠道進來而感到自豪。」兩人說完,均大怒甩門回房,從此更是勢同水火,即使抬頭不見低頭見,也始終冷面相對,有事沒事還彼此冷嘲熱諷幾句。大家都看出這兩個女孩子不和,不過論專業知識和勤勞肯gān,韋少宜在鄭微之上,鄭微卻勝在人緣好,處處討人喜歡,即使犯了小錯師傅們也願意替她遮掩過去,因此在工作中兩人也算打了個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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