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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19:33:32 作者: 辛夷塢
「你又玩什麼花樣?」她聞聲驀然回頭,他雙手懷抱著書,在距離她兩米開外的安全距離面無表qíng地看著他。
他是本地人,在鄭微的印象中,嶺南人大多黝黑、矮小、顴骨高且嘴唇厚,陳孝正膚色也偏深,不過個子高挑,臉龐削瘦,有著南疆人特有的略深的眼眶,鼻樑挺直,雙唇菲薄,顯得眉目疏朗而清癯。
她沒意識到自己此刻是呆呆地看著他,直到他皺了眉,「如果你沒事的話我要走了。」
他見她不答,轉身就走。
「等等,我有話要說。」她連忙叫住他。
他忍住不耐地回頭,看著她一反常態的期期艾艾,「你到底想說什麼?」
鄭微垂下了頭,一片芒果樹的葉子掉落在她的肩上,她也沒有心思拂開,「陳孝正,我發現我喜歡上了你了。」
若gān年之後的鄭微對涉世不久的小年輕人說的最多的一句話便是:「為人切記張狂,凡事三思而後行。」她無數次回想過去,連自己也不喜歡從前那個被寵壞了的女孩,那麼年少輕狂的自以為是,以為誰都得愛她,以為沒有什麼得不到,然而,當她想到這個晚上,校園裡昏huáng的路燈下,肩膀上還停留著一片落葉的女孩茫然失措地對著自己愛過的少年說出了心裡的那句話,她忽然原諒了當年的自己,那不過是一個太渴望去愛,卻不知道到該如何愛的傻孩子。從小人人都疼愛她,但那些愛都不能讓她感到安全和滿足,她期待一份完全的,值得託付的感qíng,並且錯誤地以為只有自己爭取來的才是她想要的。如果說年少莽撞是錯,那麼她後來幾年時間裡漫長的孤獨已然是代價。
她口齒清晰,字字入耳,陳孝正嚇了一跳,一向冷淡自持的表qíng都出現了裂紋,他目瞪口呆了一會,騰出一隻抱書的手指住鄭微,「你,你……別玩了。」他說完這句話,立刻掉頭就走,竟有種落荒而逃地味道。
鄭微揮頭趕走失落感,不要緊,他這樣的反映是正常的,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一切才剛剛開始。她用手圈在嘴前,朝著他的背影大聲喊道,「陳孝正,我是認真的!」
她似乎感覺到他微微趔趄了一下,滿意地笑了笑。她不明白,為什麼有人喜歡玩暗戀,如果你愛上了一個人卻沒有告訴他,一切又有什麼意義呢,這不是小飛龍的風格。她來過,她愛過,她努力過,得之是幸,不得是命。當然,年輕時的我們怎麼會相信有得不到的宿命。
上部第十三章
鄭微回到宿舍的時候,看到大半天沒見的阮阮,激動得如同小蝌蚪終於找到了媽媽,她驚喜地說,「阮阮,你總算回來了。」
早上出門前還處於冷戰狀態的阮阮被她突如其來的熱qíng搞得不知所云,沒來得及說話,就被鄭微拉著走出了宿舍,「我有好多好多話要跟你說。」
她拉著阮阮一路小跑著來到建築工程學院附近的茅以升塑像前,不遠處的影影綽綽里,都是一對對的鴛鴦,兩人席地坐在小台階上,鄭微就開始激qíng四she地回憶這一天發生的事qíng。阮阮沒有打岔,專注地聽她說著,越聽眼睛就睜得越大,最後實在忍不住說道,「等等,你讓我消化一下,簡而言之,你的意思是說,在今天一天時間裡,你喜歡了一個人,拒絕了一個人的表白,然後又對一個人表白?」
鄭微理所當然地點頭,「是呀,有什麼不對嗎?」
阮阮說,「如果我沒有記錯,我只不過是半天時間沒有見到你,怎麼事qíng就突飛猛進到這個階段了?」
鄭微愣了一下,「很快嗎,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只覺得今天特別特別的長,阮阮,你跟你們家小永永剛在一起的時候是不是也這樣,你是不是也這樣跟他說喜歡他。」
她口中的「小永永」自然是阮阮的男友趙世永,鄭微雖然沒有見過趙世永本尊,但是電話是接過了無數回,早已連哄帶騙地混熟了。阮阮搖頭,「我們當時再簡單不過了,我沒有跟他表白過,他也沒有,就水到渠成地在一起了。我說你也夠狠的,陳孝正被嚇得不輕吧?」
鄭微撓了撓頭,想起他搖晃了一下的背影,嘿嘿地笑了,轉而又認真地對阮阮說,「我這麼急也是有道理的,我要是不說,他怎麼會知道我喜歡上了他,他什麼都不知道,我一個人想得肝腸寸斷地多冤吶,怎麼也得給他內心鬥爭一番,說不定他想著想著就走火入魔,也喜歡上我了。再不濟,就算沒有立刻喜歡上,他以後看我的心態肯定也不一樣的,從前他看我,就是看一個普通的人,以後他再看我,就是看一個跟他有感qíng糾葛地人,多曖昧呀,這對於他這麼個青chūn少男來說,絕對是有qiáng大的心裡衝擊力的。再說了,我聽黎維娟說,他身邊是有個『准女友』的,我估計他們兩個也郎qíng妾意好一段時間了,不過都在玩矜持罷了,這種qíng況下我更不能等了,先下手為qiáng,後下手遭殃,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小說里不都這麼寫嗎,越是這種純潔朦朧的qíng愫就越脆弱,經不起一點風chuī雨打,我要以我qiáng有力的介入,將這段感qíng扼殺在萌芽階段,打得他們從此天各一方,今生無望!」
阮阮嘆服地聽著她抽絲剝繭,有理有據地層層分析,「真夠瘋狂的――更瘋狂的是,我居然覺得你說的挺有道理的。」
「哈哈。」鄭微躊躇滿志地笑,「好男怕纏女,任他陳孝正再剛烈,在我的無敵纏功下,不怕他不成為繞指柔。」
阮阮看著她靈活無比地用手指做了個「繞指柔」的形象動作,不禁暗地裡也為陳孝正捏了把汗。
0型血的人大多數是行動派,鄭微更是將這個特徵發揮到了極致,次日上課,阮阮前所未有地發現她在課堂上奮筆疾書,大為驚訝,便湊過去問了一聲,「都在寫什麼呀?」鄭微大大方方地向阮阮展示了她一早上的智慧結晶,阮阮看了看,「俘虜陳孝正終極行動攻略……」她念完,頓時無語。挺漂亮的一本嶄新小本本,上面已經洋洋灑灑地寫了將近十頁,蠅頭小字,字字工整,各個環節、各個步驟無一不詳,關鍵地方和注意事項甚至還用下劃線標了出來。阮阮想起鄭微對AV狂熱時專注學習日語的勁頭,再一次感覺到朱小北那句「猥瑣而認真」的評價簡直是jīng辟之至。
攻略第一步: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以鄭微的人脈,想要打入敵人的內部,取得第一手的qíng報並不太難,在老張等人奴顏媚骨地將陳孝正的課程表和作息時間表都jiāo出來的時候,還不忘良心發現地勸了一句,「微微呀,我看咱們也別痛打落水狗了,他雖然推了你一下夠可惡的,但也吃苦頭了,你就放過他吧。」
鄭微的大眼睛一瞪,「老張,你才落水狗呢,從現在開始,你罵他就是罵我,我跟他的新仇舊恨早就一筆勾銷了,現在他是我喜歡的人,誰說我收集這些是要折磨他了,我是打算投其所好,送其所要。」
老張很長時間處於半痴呆狀態,他不明白是他老了,還是這世界變化得太快,怎麼一覺醒來,不共戴天的陳孝正就成了鄭微喜歡的人,不過鄭微沒有那麼多時間聽他絮絮叨叨,她是帶著自己的寶貝小本本來的,不消一天時間,他的出生年月日星座血型興趣愛好喜歡的書經常出沒的地方被她一清二楚地記錄了下來。滿載而歸的之前,老張受所有大惑不解的群眾委託,小心翼翼地向當事人求證,「鄭微同志,你確定不是開玩笑?」
「我沒那個閒工夫。」鄭微嚴肅而認真地對老張等人說,「沒錯,我就是要追陳孝正!」
這就是攻略的第二步,造勢,以輿論的優勢營造良好的行動氛圍。
即使是在並不那麼熱衷八卦的工科生中,土木系的鄭微要追建築系陳孝正的消息還是迅速地傳遍了建築工程學院乃至更廣闊的範圍。這年頭,女追男算不得什麼稀奇,稀奇的是當事人的高調和無所畏懼,何況青chūn飛揚的小美女鄭微和低調孤僻的高材生陳孝正,這對組合本身就完美地具備了吸引大眾眼球的一切條件,一時間,持懷疑態度者有之,看熱鬧者有之,明里暗裡評說者有之,心裡不是滋味者也有之。
鄭微是沒有什麼困擾的,雖然她身邊也有很多認識的人急著直接或間接地詢問、求證、打聽,她一律都斬釘截鐵地回答,「沒錯。」她越是這樣坦dàngdàng,旁人越是不好再說什麼。反倒是陳孝正,那段時間裡他不管走到哪裡,都有人用戲謔曖昧的帶笑眼睛打量著他,有明里羨慕的,通常是說:「你小子走了桃花運,艷福不淺。」或者「平時見你對女孩子興趣缺缺,原來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啊!」當然更多的是在後面指指點點,議論紛紛,「喏,這個是就傳說中土木系的鄭微要追的人,也不算得什麼大帥哥吧,偏就有人看上了。」「聽說他家裡也不怎麼樣,居然把許公子都擠到一邊了,這才是有本事……」
他在這些傳言裡每天照常晨練,照常上課,照常自習,照常生活,照常獨來獨往,從不刻意躲閃別人的眼神,也不刻意澄清,只是淡漠地,仿佛他們說著的是別人的故事,只不過在遠遠看到鄭微時,掉頭的腳步更快了。
但鄭微並不害怕他的迴避,一個學校能有多大,有心找一個人總能找到,何況是他這樣生活規律的傢伙。攻略第三步:打蛇隨棍上,纏住不放鬆。
所以,當陳孝正第N+1次在外語角見到鄭微時,表面冷淡,內心並不是不抓狂的。她不知用了什麼詭計,外教建議分組聊天的時候她總能跟他分在一起,而且她的輿論攻勢在這裡發揮了作用,所有跟他們分在一組的同學都會不約而同識趣地消失,然後他走到哪裡,她就會跟到哪裡。
他的確可以對她視而不見,不過她真的很吵,她說:「陳孝正,你不會那麼沒有出息吧,跟我對話也不敢嗎,難道你心裡有鬼。」他居然覺得她說的很有道理,他怕什麼,君子坦dàngdàng,小人常戚戚,大不了當她是一隻蒼蠅。
等到他好不容易說服自己耐下心來的時候,她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一臉無辜地問,「同學,我英語不好,你要多指教。我想請問你,我-喜-歡-你,這句話用英文怎麼說?」
他只能冷冷地看著她,再次說服自己跟她生氣是很不明智的。他從小家教甚嚴,接受的一直是很正統的教育,身邊極少數的女xing無不是溫婉敦厚,何嘗見過這樣的女孩。當然,大千世界,無奇不有,他可以接受這個世界有千奇百怪的人,但是為什麼這樣的人要出現在他身邊,竟然還揚言說喜歡上了他,更為可怕的是,他發覺她好像真的是認真的。
他不會喜歡上鄭微,她完全不是他所期待的另一半,甚至,她徹底顛覆了他對女xing的認識。他不是個很熱衷感qíng遊戲的人,在他的世界裡,遠有比男女之間的小qíng愛更重要的東西,但過去他始終認為,一個女孩,即使他不愛,也只需冷淡便足夠了,直到遇上鄭微,他才知道,光有冷淡不夠,遠遠不夠。
幾天前,曾毓面對他時,眼神里有明顯地傷心和閃躲,想必也是聽說了鄭微的事,對曾毓,他談不上喜歡,大學期間他本來就無心戀愛,不過欣賞還是有的,見多了風花雪月的女孩,他更覺得曾毓的踏實和上進是他所讚賞的品格,她的心思他多少也明白一點,只是刻意不去說破,因為不願意在戀愛上花費自己的時間,然而她一直這樣守在他身邊,他會不會終有一天愛上她呢,誰也不得而知。總之,當感覺到曾毓的異樣時,他更多的不是難過,而是惱怒,對鄭微jian計得逞的惱怒,她厚著臉皮鬧得人盡皆知,不就是想要得到這個效果嗎?陳孝正很少喜歡一個人,當然,也就更少討厭一個人,他現在發現,對於鄭微,他真的越來越討厭了。
「我不喜歡你,還要我說多少遍?」他有些惡毒地希望她臉上的笑容散盡。
她把手背在身後,依舊笑吟吟地,「我就知道你會說這句話,從今往後,你再說『我不喜歡你』,意思就是說 『我喜歡你喜歡得不得了』;你要是說『煩不煩』,就是說『你很漂亮』;你要是說『你到底想怎麼樣』,就是說『我想你了』;你要是說『無聊』,就是說『看見你真好』。」
陳孝正嘲弄地笑笑,「無聊。」
她有如中了頭彩,「我就知道你會說『看見我真好』,我也是。」
他理智地選擇了沉默離開這個惟一正確的決定,假裝聽不到她在身後說,「對了,我忘記說了,你要是不說話,意思就是你暗戀我很久了。」
……
到底一個人該有多少的韌勁和充沛的jīng力才能這樣地百折不撓,後來的日子,陳孝正不得不習慣了鄭微神出鬼沒地出現在他面前,也許是路上,也許是飯堂里,也許是圖書館,也許是教室,也許是宿舍里,偌大一個校園,對於他來說,除了男衛生間,居然沒有了半寸淨土,找不到一個安全的地方,並且,他很無奈地發現,消極地忽略她遠比抗拒她更容易,因為,很多時候在晚自習的大教室里,他寧可接受一個在他身邊偷笑的人,也不能忍受這個人不停在窗口外張望,逮到一個熟人就問:「你看見陳孝正在哪個教室嗎?」
他覺得自己是可悲的,世界上任何一個智者在遇到勇者的時候都是可悲的,當然,他更能夠接受的版本是,世界上任何一個正常的人在遇到一個不正常的人時通常都是可悲的。根絕他長期抗戰的經驗,鄭微絕對屬于越挫越勇的那種人,他對她越反感,她就越反骨地如影隨形,她就是一顆蒸不熟,煮不透,砸不碎,嚼不爛的一粒響鐺鐺的銅豌豆,唯有放任她在他身邊時漠視她,在她滔滔不絕的時候冷淡她,看著她片刻的失落,他才有短暫報復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