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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19:31:51 作者: 泡泡雪兒
    「沒有。從那時候起,我就知道我不可能再帶走你了。」焦陽緩緩地說。

    「因為我知道,沒有什麼能再把你和他分開了。」

    幾個新兵跑著從營院前跑過。年後新兵下連,現在,我也是一個老兵了。

    巡邏哨上的戰友整齊地成一列,走過我們面前,他們荷槍實彈的背影融進漸漸深濃的暮色里,和樹影融為一體。

    「有什麼打算?」我問焦陽。

    焦陽吸了一口煙,他白皙的手指夾著煙,動作有些生疏。

    他說「離開這個地方,去個新的環境。人總得換換地方。」

    兩天前,焦陽的調令正式到了,不是大軍區警衛營,而是出人意料的A集團軍,那支王牌中的王牌。

    不去舒服的大軍區機關,去了遠離城市的一線作戰部隊。據說這是上級做出的火線調整,為了補充政工gān部去最基層,也有說是焦陽自己向上級主動要求,放棄大軍區機關的舒適待遇,選擇去最艱苦的基層野戰軍。

    說法很多,但是焦陽本人並沒提起,我也沒有問過他。

    後來的這些年,我和他偶爾還有聯繫,但是那時他為什麼會突然去A集團軍,我們從來都沒有說起過。

    A集團軍駐防地,那是個很遠的地方,遠遠超過大軍區和這個警備區的距離,遠離了這個省份。

    下午連里為焦陽舉辦了一個小型的送別會,現在,焦陽的腳邊放著簡單的行囊,等待接他的車輛。

    那是一個安靜的傍晚,焦陽說:「雲偉,跟你說說我的故事好嗎?」

    那個傍晚,我聽了一個故事。故事裡有一個驕傲的少年走進軍校,在那裡,他遇見了一個人,那個人穿著和他一樣的學員軍服,他有一雙烈日般的眼睛,一副溫暖有力的胸膛,他的笑容像飄過天空的一枚樹葉,飄飄dàngdàng,落進那個少年的心裡。

    他們終於進入那個危險卻甜蜜的世界,他們度過了青chūn里最美好的時光。故事的結局總是那麼老套,那個人轉身走進自己的婚禮,婚禮上那個空著的酒杯,他仿佛聽見時光里那軍裝的少年又一次地喊著「區隊長」,那張臉上明媚的陽光。

    焦陽苦笑著說是不是一個無聊的故事?

    我說不是。

    焦陽說雲偉,知道嗎?在那個巷子裡,我第一次遇見那個戰士,就知道我會和他有一段故事。

    即使這是一個無法開始的故事,它仍然是我記憶里最美的故事。

    我說焦陽,你會遇到一個真正愛你的人的。因為你值得。

    焦陽望著天空,他的眼睛像那一天他拉著手風琴彈奏著那首憂傷的《白樺林》,那麼美,那麼美。

    第62章 大結局(下)

    暮色中響起了車輛聲,一輛戰地敞篷越野車開進連隊的營區,帶來了野戰部隊的野xing和殺氣。它吸引了場院裡所有戰友的目光,在我們這樣的機關沒有眼福見到這樣的裝備,瞬間聚集了戰友們艷羨的視線。

    車利落而瀟灑地轉彎,車輪如同jīng確計算過一般,jīng准地停在我和焦陽面前。

    車上跳下來一個人,在墨藍色的天幕下,他高大偉健的身形jīng悍肅殺,仿佛帶著剛從戰場上下來的濃烈血氣,他的面孔在濃重的暮色中看不清楚,嘴角一抹邪氣的笑容卻獨特得讓人很難忘記。我認出了他是誰。

    我馬上站起,立正站姿,向他啪地敬禮「邊營長!」

    在大軍區曾經和他有過一面之緣,邊營長還記得我「是你小子。」

    他在我腦袋上拍了一下,走到焦陽面前,焦陽仍然在台階上坐著,並沒站起身。

    「走吧,我的少校同志,在下代表師偵營,恭請新任教導員上車赴任,怎麼樣,賞個光?」邊營長似笑非笑,瞅著坐在台階上的焦陽。

    焦陽抬起眼皮掠了邊營長一眼。

    「派個人來就行了,怎麼還勞動營長的大駕親自來了,我怎麼擔當得起。」

    「我是來接自己的搭檔,不親自跑一趟,將來營教導員要是對我有意見,我可吃罪不起啊!」

    邊營長還是那麼戲謔的語氣,伸手拎起了地上焦陽的行李,向坐著的焦陽伸出手,焦陽沒接,把邊營長的手打開,自己站了起來。

    邊營長嘿嘿一笑,湊近了焦陽身邊,低聲「哎,這麼多人看著呢,給我留點面子。」

    焦陽說「你還要面子,這麼厚的臉皮,再給面子不要厚到天上去。」

    邊營長說「臉皮不厚,怎麼請得動貴客上我那荒郊野嶺去? 轉了一大圈,咱倆又轉到一塊兒了,小羊羔,這回是組織的決定,你可別怨我。」

    焦陽冷冷地「調令下來,就是種菜養豬我也照去不誤,跟你邊大營長,可沒什麼關係。」

    邊營邪邪一笑「種菜養豬就算了,有隻羊羔,也夠塞牙fèng了。」

    焦陽「邊雷!……」

    我站在一旁,聽著他倆背著人鬥嘴,不覺微笑。

    邊營長神色一正,向焦陽豪邁地敬了個禮,大手一伸「教導員同志!我代表A集團軍XX師師屬偵察營,正式歡迎你履新赴任!」

    焦陽也正式還了一個軍禮,看看邊營的手,握了上去。

    兩人的手有力地相握,不過他倆放開時,邊營呲牙咧嘴,焦陽若無其事,只有我好笑地看著他們。

    他倆和連長指導員打了招呼握手告別,邊營拉開了車門,對焦陽「請吧?我的教導員。」

    焦陽坐上車,車門關上了,我在車前對他敬禮,他看著我,還禮。

    「保重,教導員。」焦陽已經升任正營級教導員,我不能稱呼他副教了。

    他看著我,面容在暮色中俊秀,白皙,他凝視著我,眼神映著逐漸落下的晚霞。

    「保重,雲偉。」

    他說。我對他微微笑了,他也笑了,輕輕的,像掠過樹枝的輕風。

    車開走了,在墨藍色的天幕里,車尾劃出紅色的弧線,漸漸遠離我的視線。

    目送著那輛車,我的腦海中響起了那首曲子的旋律,《白樺林》。它還是那麼優美婉轉,那麼淒婉動人,那個彈著琴低聲唱起的年輕少校,他綠色的軍裝和低柔的嗓音……

    靜靜的村莊飄著白的雪

    yīn霾的天空下鴿子飛翔

    白樺樹刻著那兩個名字

    他們發誓相愛用盡這一生

    有一天戰火燒到了家鄉

    小伙子拿起槍奔赴邊疆

    心上人你不要為我擔心

    等著我回來在那片白樺林……

    再見,焦陽。

    你一定會遇到你生命中的那個人,就在不遠的地方。

    他正在等著你,等著張開懷抱,帶給你幸福。

    那一天,他們離去前,邊營長抬頭看見了一個人。

    邊營大聲問他「小子,有沒有興趣上我那兒去?」

    我掩卷回憶----他會怎麼回答呢?

    ……

    「吃飯!首長同志,別再廢寢忘食了!」一個打好菜的飯盒放在我面前,我抬起頭,他摘下軍帽在我身邊坐下,熟悉的氣息包圍了我,只屬於他的氣息,將我密密地籠在那陽光般的氣息中。

    「那時候,你為什麼沒跟邊營長走?」

    我問他,他莫名地看了我一眼「都啥時候的事了,怎麼想起來問這個了?」

    「快說。」我瞅著他。

    「不為什麼,就因為你在警衛連待著,我能不看著你啊?沒我看著,你長歪了怎麼辦?」

    他酷酷地笑,唇角上揚。

    「那我長歪了嗎?」我一本正經。

    「我看看。」他扳著我的腦袋看了看,「歪是沒歪,有點兒呆。」

    他壞笑。

    我的下一個動作被他準確地捕捉,他敏捷地捉住我攻擊的手別到背後,這麼多年了,我作為一個上了軍校摸爬滾打的軍官,接受這麼多年的訓練,我還是不是他的對手,我還是追不上他,不管多少次,他總是輕易地制服我,這個軍事技能的怪物,這個我翻越不過的高山,這個我永遠都沒法再跟他分開的人……

    「楊東輝!」

    我咬牙切齒。

    「長本事了你,名字叫上癮了?叫排長,快叫!」他攥著我的手,熱熱的呼吸在我的臉上。

    「你早就不是排長了。」他肩上的槓和星亮閃閃的。

    「那也得叫,對你我就是排長,你銜再高,都還是我的兵。」他握著我的肩膀,明亮的眼睛裡笑意深濃,我貪婪地看著他俊美的眼睛,那雙迷人的眼睛永遠讓我如此迷戀,如此沉醉。

    「排長……」

    我喊出這兩個字,我早已喊過千百遍,深深地烙印在我骨頭裡的這兩個字,從我17歲第一次對他敬禮喊出的那聲「排長」,這兩個字就鐫刻進我的生命里,融進我的骨血,再也不能剝離。

    排長看著我,他就著捉住我的姿勢抱住了我,楊東輝,我的排長,我現在和過去的愛人,我此生唯一的愛人,每次喊出這兩個字,我的心仍然會顫抖,過了這些年,喊出這聲排長的時候,激烈的濃qíng就縈繞在我的心裡,這份qíng感,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而平淡,相反,愈來愈濃烈,如醇酒。

    「再喊一聲。」他低沉xing感的嗓音在我耳邊,抱緊了我,「我就喜歡聽你喊。」

    房間的門緊閉,隔絕了外面營區午休的一片寧靜,窗前是綠色的樹影輕輕顫動,又是一年開chūn了。

    我和我的愛人,又相伴度過了軍中一年的歲月。年年歲歲,chūn去秋來,鐵打的營盤流水的軍旅,我們也曾分隔兩地,曾經輾轉在不同的崗位,不同的單位,可是無論距離多遠,仍然相伴著彼此。

    「那時候,你還沒聽夠?」我說,看著他的面容,摸了摸他溫熱的臉,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恍惚。

    那時候,我老是喊他,每天都喊排長,一睜開眼睛看不到他就喊他,那時他總說我瘋了,他說我不是好好兒在這嗎?傻小子,我在這兒,你還沒喊夠啊?

    我說,沒夠,因為在雪裡我喊你那麼多聲你都沒答我,這是你欠我的。

    我永遠忘不了那一天,再看到排長的那一眼。

    所有人都說,那是一個奇蹟,老天爺也不想帶走這樣一個優秀的軍人,它把排長還給了我,還給了他熱愛的部隊,還給了他所熱愛的這身軍裝的使命。

    排長在危急時刻將幾個困在山中的百姓救上來,自己掉下了山坡,他掉下去時並不是掉進了冰河的窟窿里,而是滾進了坡底的一個淺dòng里。震動掉下的大雪把入口掩埋了,形成了一個天然的雪窩子。幸運的是這個淺dòng是空的,內部的fèng隙成了天然的通氣口,讓排長沒有因此而窒息,而掉在dòng口的層層大雪又變成了天然屏障,擋住了外頭的冰凍寒冷。在我們老家東北,部隊在零下二三十度的野外訓練時挖雪dòng做抗寒訓練,雪dòng就像個溫室,可以保暖,這個無形中形成的雪窩子就成了那樣的雪dòng,保住了排長的體溫,沒有讓他因為失溫而凍僵。

    崩落的大雪層層覆蓋,和山上的雪連為一體,救援儀器不像後來先進完備,誰也不知道那底下有個雪dòng,救援集中在了冰河和山崖邊的雪坡里。排長從昏迷中清醒過來後,靠著堅韌qiáng大的意志,在冰雪中挖出了一條通道自己爬了出來。當排長像一個雪人從雪窩子裡鑽出來的時候,當時的場面,白洋後來告訴我,他這一輩子都再也不會看到那樣讓他震徹心靈的qíng景了,對他,對當時的每一個戰友,對那一天那一刻所有經歷了那個場面的人……

    我沒有親眼看到這一切,當我醒來的時候,後來的記憶在我的腦海中始終是恍恍惚惚的,像高燒中的片段,整個人都不像是真實的。只有我跌跌撞撞地拔下針管,跳下醫護帳篷里的chuáng,飛奔著擠開圍著的人群擠到他們抬著往救護車去的擔架旁,看到擔架上的人,那一幕是如此地真實,看到他真真實實的面孔,他的目光掃過那麼多人尋找著,然後看到了我,他對著我笑,他笑得那麼好看,那麼明亮,和他在帳篷里離去前一樣,我顫抖著手摸到他的手,他的手溫熱、使勁地攥住了我,我也攥住了他,排長笑著看著我,他對我說傻子,哭什麼……

    後來,排長告訴我,他耗盡熱量的時候,是他軍裝口袋裡的幾顆糖果救了他,他靠那幾顆糖果的熱量維持,最終挖通了通道。

    那是在帳篷時醫護女兵給我吃的,排長出帳篷前,我放進排長口袋裡,讓他累的時候補充一點熱量。

    排長說,攥著那幾顆糖果,他就想到了我。他想要是他爬不出去,以後就沒人管著我了,我一定又給他的水杯加水了,哭起來那麼難看,還是別讓我丟他的人了,他得出來管著我,改改我的毛病,以後,再也不把我給整哭了……

    他說這些的時候,抱著我,看看我的眼睛說別,別又來加水了啊?

    我貪婪地聽著他胸膛里有力的跳動,後來的很多夜晚,我都要枕在他的胸口才能睡著。

    排長說,所以是我救了他的命。

    我後來問他,那你怎麼報答你的救命恩人?

    他似笑非笑地瞅著我,他那樣的表qíng,我看一生也不會膩。

    他半笑著問我你想我怎麼報答?

    我在他耳邊說了四個字,他把我按倒在了chuáng鋪里。

    「行啊,現在就許了!」他半是戲謔半是兇狠地說,然後伏下身來,那一夜,我被他折騰得夠嗆……

    排長捨身救人的英勇事跡,回連隊後獲得上級多次表彰,榮立個人二等功,警備區為他開了先進事跡宣講會。

    在和平年代,二等功意味著什麼,問問你們身邊當兵的戰友就知道了。那是極其難以獲得的榮譽,它的分量,遠遠不是一個普通的軍功章可比。

    我們警衛連在這次搶險救災行動中獲得了集體三等功,我們中的很多人在這次任務中獲得了個人嘉獎,包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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