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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17:21:55 作者: [瑞典]大衛·拉格朗茲
起初賽納並未干涉編輯方面的事。一切運作如常,只是預算稍微多了些。一股新希望在編輯團隊間蔓延開來,有時候連布隆維斯特都覺得自己終於有時間專注於新聞報導,無須再為財務煩惱。可是後來,差不多就在他開始受抨擊那段時間,氣氛變了,賽納集團開始施壓。布隆維斯特懷疑他們開始見縫插針,干涉雜誌社事務。
雷文宣稱雜誌社當然應該繼續保留深入追蹤、深度報導、熱切關注社會議題等特色,但也不一定非得清一色刊登關於財務舞弊、違法行為與政治醜聞的文章。據他說,寫寫上流社會、寫寫名人與首映會也可以是精彩的報導。他還興致勃勃地談論美國的《浮華世界》和《君子》雜誌、蓋伊·塔利茲與他的經典報導《法蘭克·辛納屈感冒了》,還有諾曼·梅勒、楚門·柯波帝、湯姆·沃爾夫這一大堆人[2]。
其實布隆維斯特對此毫無異議,至少暫時還沒有。六個月前他自己也寫過一篇關於狗仔文化的長文,只要能找到一個嚴肅的點切入,不管寫什麼無足輕重的主題,他大概都願意。事實上,他總說要判斷一篇報導的好壞,關鍵不在主題,而在記者的態度。沒錯,令他不滿的是雷文話中有話:一場長期抗戰式的攻擊已經開始。對賽納集團來說,《千禧年》就跟其他雜誌一樣,是他們可以為所欲為直到開始獲利----並失去特色----為止的一份刊物。
因此星期五下午,一聽說雷文請來一名顧問,還要求做幾份消費者問卷調查,星期一進行分析報告,布隆維斯特直接就回家去了。好長一段時間,他或是坐在桌前或是躺在床上,構思著各種慷慨激昂的講稿,說明為何《千禧年》必須忠於自己的理想願景:郊區里動亂紛起、有一個公然支持種族主義的政党進駐國會、人民心胸愈來愈褊狹、法西斯主義抬頭、遊民與乞丐隨處可見。有太多地方讓瑞典變成一個可恥的國家。他想出許多優雅崇高的字眼,幻想著憑自己如此中肯而又具說服力的口才,一次又一次征服人心。不止編輯團隊,就連整個賽納集團也將如大夢初醒,決定團結一致追隨他的腳步。
然而頭腦清醒後他便領悟了,如果沒法從財務角度得到大家的信任,這些話就毫無分量。金錢萬能、廢話無用,簡單說就是這樣。最重要的就是雜誌社得維持下去,然後才能著手改變世界。他開始納悶自己能不能設法弄到一個好題材。若有可能揭發重大新聞或許還能激勵編輯團隊的信心,讓他們把雷文的問卷調查和預測全都拋到九霄雲外。
布隆維斯特挖出了關於瑞典政府庇護札拉千科這樁陰謀的大獨家新聞之後,儼然成了一塊新聞磁鐵,每天都會收到有關非法行為與可疑交易的爆料。老實說,這些大多都是垃圾,但偶爾----只是偶爾----也會冒出驚人的故事。一起普普通通的保險事件或是一樁不起眼的人口失蹤案,背後可能隱藏著什麼重大意義,誰也說不準,必須有條不紊、敞開心胸、細細檢視,於是星期六早上,他就坐在電腦和筆記本前面,小心審閱手邊所有的資料。
他一直看到下午五點,也的確發現了古怪之處,若早在十年前他肯定已經風風火火展開行動,但如今卻激不起絲毫熱情。這是老問題了,他比誰都清楚。在一個行業里待了二三十年,一切多半都摸熟了,就算理智上知道某條新聞應該可以寫出一篇好報導,可能還是興奮不起來。因此當又一陣冰雨狂掃過屋頂,他停下工作,改讀起伊莉莎白·喬治的小說。
這不只是逃避心理,他這麼說服自己。有時候當心思被另一件截然不同的事情占據,反而會驀然冒出很棒的點子,一塊塊拼圖可能會在瞬間拼湊到位。不過他並沒有想到任何更有建設性的東西,只覺得應該多像這樣優哉游哉地看些好書。到了氣候更加惡劣的星期一早上,他已經很起勁地讀了一本半喬治的小說,外加三本老早之前胡亂堆放在床頭柜上的過期《紐約客》雜誌。
此刻的他正端著卡布奇諾坐在客廳沙發上,望向窗外的暴風雨。他一直覺得又累又懶。過了好一會兒,他猛地站起身來,好像突然決定振作起來做點事情,隨後穿上靴子和冬裝外套出門去。外頭簡直就像人間地獄。
又冰又濕的強風猛烈吹打著,寒意徹骨。他匆匆走向霍恩斯路,鋪展在眼前的這條路顯得格外灰暗。整個索德馬爾姆區仿佛都褪了色,空中甚至沒有一小片鮮艷的秋葉飄飛。他低著頭、雙手抱在胸前繼續前行,經過抹大拉的瑪利亞教堂,朝斯魯森走去,一直走到約特坡路後右轉,然後照常鑽進Monki服飾店和「印地戈」酒吧之間的大門,再爬上位於四樓的、綠色和平組織辦公室正上方的雜誌社。他在樓梯間就已經聽到嘰嘰喳喳的說話聲。
樓上人異常得多,除了編輯團隊和幾位主要的自由撰稿人,還有三個賽納的人、兩名顧問和雷文。雷文特地穿了較休閒的便服出席,看起來已經不像高層主管,還學會一些新用語,譬如開朗的一聲「嗨」。
「嗨,麥可,一切還好吧?」
「這得看你了。」布隆維斯特回答,倒不是有意表現得不友善。
但他看得出來對方把這句話視為宣戰,於是他僵硬地點點頭,走進去坐下。辦公室里的椅子已經排列得像個小禮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