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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15:40:05 作者: 醉折枝
    李殊檀同樣看了他一眼。這地方到底不夠亮,星月下根本看不出細微的表情,只看得出崔雲棲果真是個美人,燈下美,月下也美。她皺了皺眉,低頭盯著小几,小心地避開話題:「我覺得,唔,也不能說全是壞處,至少你一眼能看出缺月教的紋樣,在這樁案上方便大理寺斷案。」

    「總不能放任他們在長安城裡亂來。」崔雲棲說,「否則以你阿兄的性子,怕是要踏平南詔吧。」

    他說得沒錯。李齊慎何等凶暴,所幸生在亂世,平叛忙得他暫且沒那個心思,若是生在承平盛世,恐怕鐵蹄早就踏到了西域諸國,遑論一直偏安一隅的南詔。

    但李殊檀不能提,也不願想,她狀似無意地笑笑:「不提這種沒可能的事,叛亂還算不上平完呢,哪兒有這個空。我倒是沒想到,你看著什麼都不在乎,倒是對南詔挺有感情的。」

    「算不上。」崔雲棲輕輕搖頭。這是他懷著對幼時故鄉的眷戀,所能做的唯一的事情,但他回想起最初在苗寨的時候,竟然只有這視作否認的搖頭,「我只是有時候會想,」

    他頓了頓,輕輕地說下去,「若我生作女孩,我阿娘大概捨不得讓我回去吧。」

    李殊檀一驚,猛地抬頭,動作大得手肘不慎撞在船沿,幸好這木舟釘在岸邊,底下是石岸,要是在水上,這一下八成能讓船側翻。

    然而崔雲棲仿佛沒有知覺,他保持著原來的姿態,坐在木舟里,腰背挺得筆直,漆黑的長髮順著肩背蜿蜒,發梢掃在衣擺和草蓆上,發間的銀飾閃爍著微光。崔雲棲微微低頭,長長的睫毛垂落,表情藏在陰影里模糊不清。

    如今這個俊美的男人坐在小舟里兀自低頭,多年前幼小的男孩也該是如此。因為倘若一個苗漢混血的男孩被母親認定要送回漢人的地方,他一定無法融入苗寨,來自母親的美貌不是他的助力,只會是他被排擠的原因之一。

    李殊檀忽然懂了。崔雲棲哪裡是帶她來賞景,他是在這山山水水之間,向著她剖出幼時的自己;舟邊的哪裡是水,都是滔滔的血和淚。

    一陣說不清的冷意從脊骨竄起,她指尖顫抖,牙齒都在打顫,嘴唇張張合合,吐出的只有一個字:「你……」

    「我怎麼?」崔雲棲抬頭,面上輕鬆自在,和李殊檀想的愁思截然不同。他反手從背後摸出一壇酒,「殿下,喝酒嗎?」

    「你……」情況轉變得太突然,李殊檀一時反應不過來,舌頭都有點兒打結,「你從哪兒摸的酒?」

    「先前過集市的時候啊。」崔雲棲一臉無辜,「殿下想喝米漿,我想喝酒,當然兩樣都取了。」

    李殊檀想到那碗米漿,想到放在膝上的那根虎耳草,再想到由崔雲棲牽著手走過竹林時落在身上的斑駁燈光,腦內的一團混沌全化作一句質問:「……你哪兒來的這麼多手?!」

    崔雲棲才不回答,兀自去了酒罈上的泥封,順手丟進潭裡,落水不輕不重一聲,盪起一圈漣漪,倒是驚得水面上的螢火蟲四散,如同濺起星辰。

    「沒有杯子,」他把酒罈推過去,「殿下先請?」

    李殊檀盯著他,緩緩抓過酒罈。

    酒罈不大不小,剛好夠她一隻手提起來,裡邊的酒看不清顏色,但能分辨得出是極清澈的,她輕輕一晃,立即反上來一股香氣,混著花香和草木香,仔細嗅才能聞到一點點發酵出的味道。

    「這真是酒?」前科太多,李殊檀不太想相信崔雲棲,「別是草藥和米一起做的什麼糖水吧。」

    「是這個做法,但真的是酒。」崔雲棲笑吟吟的,「且烈得很,殿下若不想大醉,只喝一口就好。」

    李殊檀依舊分不清這句話的真假,低頭啜了一口。

    ……甜的。有些像是甜酒釀,但又不很像,嘗到的不是發酵過的米香,更多的是藥草的香氣,入喉又有一絲絲的苦。

    李殊檀抬頭,對面的郎君仍是笑吟吟的模樣,好像在看掉進陷阱里的獵物。

    她撇了撇嘴,不知該說「果然」還是「竟然」,把酒罈推回去:「你又騙我?」

    「沒有。」崔雲棲接過酒罈,也低頭啜了一口,嘴唇抿過的地方剛好是李殊檀先前的位置。兩個唇印疊在一起,很快又被壇里濺起的水液抹去。

    「還說沒有。」李殊檀哼了一聲,把罈子拿回來,對準壇口,裡邊剩下的剛好夠她一飲而盡。

    和剛才啜的一口不同,這回是實打實的喝,半壇入喉,李殊檀嘗到濃重的草藥香,從舌尖到喉嚨全是甜的。

    然而這回湧上來的不是藥的苦味,是另一種陌生又熟悉的感覺,她想分辨,腦中已然模糊。

    崔雲棲無奈地嘆了口氣,看著李殊檀放下酒罈,默數不到五下,果然看見小几對面的女孩驟然軟下去,半個身子滑到草蓆上,幾縷長發順著船沿滑落,蜿蜒著浸進水裡。李殊檀迷迷濛蒙地看他,迷迷濛蒙地看天,面上浮起的紅暈層層疊疊,像是上妝的生手不慎用多了面靨。

    「我說過的,不想大醉,殿下只能喝一口。」崔雲棲湊過去,「陛下那邊……」

    「不……不要提他,不要提。」李殊檀處於徹底醉暈過去之前的狀態,神智不怎麼清楚,勉強還能聽懂,含含糊糊地拒絕這個話題,「我討厭……不,我不想聽。」

    「這是『剪枝』啊,殿下。他是你的兄長,但也是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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