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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15:40:05 作者: 醉折枝
    節度使旗下最精銳的自然是輕騎營,可憐校尉尹言一個騎兵改行作步兵,和其他幾營配合上山,不過運氣倒是不錯,一路過去輕輕鬆鬆,他都有膽子分散士卒,孤身往北走。

    而在他的目的地前,只站了一個人。

    少年身上到處是黑一塊紅一塊的血漬,浸得看不出圓領袍原來的顏色,連垂落的發梢末端都染了一截血色,平添三分妖艷之氣。他身邊全是橫七豎八的屍體,手裡一把斷劍,斷口整整齊齊,從劍柄處的裝飾看,竟然是把禮儀用劍。

    「……時息!」尹言先是一驚,見他還好端端站著,倒是鬆了口氣,趕緊發問,「康義元,及其他人呢?」

    「死了。」

    尹言又鬆了一口氣,轉念卻覺得不對,一顆心猛地提起來:「你……你到底殺了多少人?!」

    「不記得。無所謂。」崔雲棲吐出兩個短句,信手丟了手裡的斷劍,緩緩抬頭。

    尹言這才看清他臉上也染著血跡,好在都呈飛濺狀,顯然是死在他手裡的倒霉鬼濺過去的。崔雲棲神色平靜安然,面色卻不好,在黑紅的血跡映襯下,白得不太正常,連嘴唇都毫無血色,而在圓領袍的領下,接近頸部的地方有一道青黑色的細線,鼓脹收縮,像是條小蛇在緩緩呼吸。

    「你快過來!」尹言一看就知道狀況不妙,「山上交給別人,我帶你下山,聯軍里有醫師!」

    「不,我不去。」

    尹言當場就急了:「那你想死嗎?!」

    崔雲棲睫毛一顫,愣愣地看了他一會兒,忽然又收回視線,像是剛回神。

    尹言氣得要上去拉他,但崔雲棲突然側身避開,答非所問:「你有帕子嗎?」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要帕子?」尹言要被他氣死了,胡亂在懷裡一摸,從輕鎧縫隙里摸進去,掏出塊手帕砸在他臉上。

    崔雲棲順勢在臉上擦了一把,抹掉沾在臉上的血跡,把帕子丟回去,回身往西邊走:「我要回去……還有人在等我。我得回去。」

    「哎,你……」尹言甩掉糊在臉上的帕子,想去追他,聽見他低低念叨的話,邁出去的步子頓住,又不知道該不該上前。

    渾身是血,臉色白成這樣,卻還記得要去赴約,想來是很重要的人吧?

    尹言頓了頓,終究沒追上去,只看著那個跌跌撞撞往前的背影,喃喃:「可你的蠱……」

    崔雲棲當然沒聽見,或者說他的身體也不允許他再分出心思應付別人,他撐著一口氣,一路往以往的住處走。

    膝蓋往下越來越沉,像是墜著鐵塊,往上卻軟,仿佛填著棉花,剛才那一通廝殺用盡了力氣,他推門時手都在抖,推了兩下都沒推開。

    但他前所未有地鬆快,康義元已死,叛軍潰退,這座山會被燒掉至少一半,隱姓埋名時的忐忑和夜半的驚懼全都是前塵往事,從今往後與他無關。他仍舊是博陵崔氏的郎君,是天下人都艷羨的世家子弟。

    他要帶走的只有那麼一個人,而她在屋內等他。

    崔雲棲緩了緩,隔著外衣撫過藏在胸口的玉珠,再度把掌心貼在門上,手腕發力,一把推開門,第一次叫了女孩告訴他的稱呼:「……阿檀。」

    ……無人回應。

    門內空空如也,桌椅如常,卻沒有人,沒有那個答應他會等他回來的女孩。

    另一扇門緊閉著,臨近書桌的那扇窗又大開著,被風吹得哐當作響。崔雲棲愣愣地走過去,在書桌邊角和窗台上看見了腳印,桌上攤著一張宣紙,上邊的字黑黑紅紅,像是血書,又像是用墨混著硃砂書寫。

    他低頭,看清潦草得近乎行草的字,和李殊檀之前寫給他看的那個「檀」字截然不同,何止不粗陋,簡直是仿出了前朝草書名家的風骨,沒有被壓在書桌前練上十年的功夫萬萬寫不出來。

    字的內容也相當文雅,開頭幾句隱約有駢體的架勢,後來大概是時間不夠,字跡越來越草,格式也成了散句,冷冽而簡短。

    大意則是她苟且偷生不得不騙他一回,若是他能回來活著看到,前塵往事一筆勾銷,那枚玉珠算是補償,至於他恨她忘她都無所謂,反正此生不會再見。

    最譏諷的是結尾,沒有落款,只有格外大的四個字,生生地扎進眼睛裡。

    崔雲棲盯著最後那四個字,手腳一陣陣地發麻,臉上卻驀地露出個譏誚的笑。

    ……自求多福。好一個自求多福。

    他本來只計劃著手刃康義元,其他人留給山下的鎮軍,但心裡掛念著李殊檀,怕夜長夢多,提著把禮儀用劍就敢去殺人,弄得劍都斷了,掌心裡全是細細碎碎的傷口,埋在體內的蠱毒嗅著血的味道蠢蠢欲動,一口一口蠶食他的血肉。

    但崔雲棲只想著趕快回來,連舊友都不搭理,一路跑到這裡來,看見的卻是這麼一段話。

    他一心想救的女孩,告訴他,前塵往事都是欺騙,冷酷而近乎嘲諷地讓他自求多福。

    她表現出的情誼是假的,說過的話是假的,連病中黏黏糊糊地湊上來親吻,都只是其中一環。這個不知道全名的女孩從未愛過他,說不定連喜歡都沒有。

    他只是個用於逃脫的工具而已,到了時間就能一腳踹開。

    頸上的那條細線驟然炸開,有什麼東西從喉嚨口湧出來,崔雲棲一時沒控制住,一口血全吐在桌上,大塊大塊地滲透宣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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