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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15:16:47 作者: 玉胡蘆
「出爾反爾……哼。」果然是這樣,蕪姜恨恨地瞪了蕭孑一眼,少頃驀地轉身。
弟兄們便不耐煩,尤其是徐虎,拉開長弓,「咻」地一聲射在了蕪姜腳尖前:「現下雁門關一路過去追兵重重,你以為那棺木是說拿到就能拿到的?真要這樣簡單,又何用你捨身去陪癸祝?莫非跟著那條老狗,還比跟著我們將軍痛快不成?」
「小公主就別和我們將軍擰了,你恨大梁可以,但晉國皇都的血弟兄們一滴也沒沾。說穿了連你這條小命也是我們將軍給的,若不是他當年放過你母女,你這會兒還能幹乾淨淨站在這裡?」
「就是,我們將軍少年出征,十年來就獨獨對你一個抓心。換作是別的男人,知道哪個女人殺自己,非把她撕了不可,誰還巴巴地跑回去救她?恁個好心被狗吃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附和著。一個個久經沙場的青年,身著深灰袍,頭扎布巾,手中長刀上還沾著未拭淨的血跡,看起來好生倦憊。
蕪姜勢均力敵地站在數米開外,便對這些將士失了反駁的底氣。但是對蕭孑卻不一樣,她抬頭看他,看見他鳳眸濯濯,高坐在馬背上睥睨過來,心裡頭就氣、就不甘,不甘心先前被他那樣欺騙那樣傷,現在又輕而易舉地把篇幅掠過。
蕪姜說:「你們別亂扣帽子,誰打算陪那個狗皇帝了?等葬完我母妃,我原準備半路就咬舌自盡的。你們是他的部下,不曉得他對我做過的那些傷人之事,自然光說我的不是……我不與你們解釋。」
眼睛忽然酸酸的,用力眨了眨,轉身回過頭來,自己揩著裙裾在雪地里走。
☆、第49章 『第四九回』荒谷
風雪漸大,天空中遮出一幕厚簾,像要把世間萬物都壓垮。
有將士指著不遠處的一簇暗影道:「這山谷繞來繞去,看來今晚是走不出去了,前邊像是有座房子,將軍可要過去看看?」
蕭孑舉目遠眺,只見百米外果然有座皚皚木屋,窗洞黑漆,像無人居住。接連幾日沒停沒歇,大家也都疲累了,此刻大雪紛飛,再往前只怕行路更艱難。便睇了眼蕪姜蒼白的小臉蛋,沉聲道:「走,過去看看。」
是座結實的木屋,門前有馬廄,裡頭兩間屋子,還算寬敞。應是許久不曾有人居住,推開門撲面而來一股厚重塵灰,動靜一響,暗處里立刻耗子成群亂竄。好在收拾得還算乾淨,有床有桌椅,牆角堆著一疊鍋碗,還有不少曬乾的柴火。
總比在雪地里過夜好,弟兄們紛紛把馬兒牽進馬廄,卸下行裝燒火取暖。
這荒谷無人,難得還有這樣的房子。蕭孑環視一圈,便走到門邊對蕪姜道:「看起來還不錯,你先且在屋裡歇著,我去周遭找找可有甚麼村落,很快就回來。」
言畢叫上三五個將士一起去了。
黑熊是伙夫,約莫二十四五歲,生得高大胖壯。在門外舀了盆厚雪,熬成水洗了鍋碗,然後卸下乾糧下鍋煮粥。
火苗孳孳作響,不一會兒食物的香味就滾滾溢出來。自從接到大李消息起,到現在八/九天過去,每日風餐露宿,就沒吃過一頓好飯、睡過一回好覺,大家都很高興,一高興了話就多。
叫昊焱的騎兵翻烤著肉塊,嘖嘖嘆道:「咱們將軍對小公主真沒得說,看這一路上護著讓著,生怕惹得她吃怒。三年前西戎入侵中原,大梁派將軍前去應戰,那荊洲城主的千金對他一見鍾情,大雪天抱著行李來營地守了六天七夜,將軍也愣沒留下她。緣分這玩意到底是奇怪。」
「可不是,那蔣鳶當年也才十四歲,上馬能殺敵,下地能洗衣,姿色沒比小公主遜多少。倘若將軍收了她,現在何至於吃這份苦頭?聽說一直也沒嫁,該有十七了,傷了心,非要看看咱們將軍今後娶的是什么女人。」呂宿風剛參軍時是蕭孑的親兵,對這件事最清楚了。
「呷,那晉國小妞若能有蔣鳶十分一的心,咱弟兄幾個也就認了。你瞧她那副小模樣,一路上可曾對我們將軍有過一個好臉?自古紅顏多禍水,帶在身邊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還要被拖累。當年晉皇多少英明,最後就因了她母妃而滅國。要換我,一早就該把她送去癸祝那裡換七座城……要麼就直接把事辦了,看她還怎麼擰巴!」插話的是徐虎。這群將士基本都與蕭孑差不多年紀,小些的十九、二十出頭,大點的就是徐虎了,該有二十七八。
「咚----」雪地里傳來擲石頭的悶響,大家抬頭一看,這才看到蕪姜一個人抱著膝蓋蹲在門口的屋檐下。肩膀小小的,滿頭烏髮散下來,像一隻枯守的鹿子。石頭就是她扔的,看起來像蹲了很久,必然把剛才的話都聽去了。
呃,將軍沒把人帶走啊?
大家略覺得有些尷尬。
黑熊是出了名的人獷心軟,他當兵前有個十一二歲的妹子,半道上餓死了,看見乾淨白皙的小蕪姜,總忍不住想成自己的妹子。不過蕪姜太兇了,他還沒膽兒和她開口說話。
黑熊吭哧道:「興許是餓了,給她幾塊肉吃。」
將軍生來名聲太惡,天下沒幾個姑娘敢跟他。難得二十三歲才遇了這麼個小妞,大伙兒再不耐煩蕪姜,看在蕭孑的份上也不能做得太過。徐虎只好抽了抽嘴角,沖蕪姜扔過去一塊烤肉:「不進來?那就把肉吃了!我們將軍去巡查,一會就回來哄你!」
用的是和小孩子說話的口氣。
蕪姜蹲在雪地里,一直都在支著耳朵聽,腳底下挖了好幾個洞,挖一下就恨蕭孑一次。那烤肉泛著撲鼻的香味,勾引人食慾不安分,她很餓,但他們說她的母妃了。她母妃與父皇琴瑟和鳴,根本就不是他們講的那樣。
蕪姜咽了咽口水,把肉撿起來扔回去:「我不吃你們的東西。」
「噗!」正正地落進黑熊面前的大碗裡,黑熊怔了一怔,用筷子夾起來吃了。
小妞,臂力拿捏得不錯啊。大伙兒一抬頭,看到蕪姜站起來,晃一晃沒影兒了,都有點擔心她會不會跑掉。
徐虎有些訕,但依舊不屑:「跑不了。她母妃的棺木在我們手上,必是走到哪兒隨哪兒,捨不得跑。」
蕪姜才走到牆角邊蹲下來,就聽見了這句話。本來咬著嘴唇說「沒事沒事」,怎麼還是忍不住抹了把眼睛。
自從被阿耶阿娘收養,她每天都很勤快地幹活,放羊、餵馬、搓繩子、掃羊糞……沒有手不能提,也沒有肩不能扛。糙場上的族人們看見她,大老遠就叫著她「蕪姜,蕪姜」,她還從來沒有被一群人這樣討厭過。就因為不喜歡蕭孑,他們就討厭她。蕪姜也救過蕭孑一命好嗎,如果不是自己收留他,他興許早就死了。
但蕪姜不想進屋與將士們辯駁,他們幫她奪母妃的棺木,確實全都看在蕭孑的面子上。
冷風颼颼的,夾著雪花拂上面頰,蕪姜忽然有點想念別雁坡的帳包。肚子很餓,她抹了把眼睛,但是不肯讓自己多抹,免得腫起來被他們看到。一群梁國兵,她才不要在他們面前顯得有多可憐呢,等以後有能力了,她就把這份人情還給他們。
「迂----!」蕭孑巡視完回來,進屋掃量一周,不見小妞在,便蹙眉問:「人去哪了?」
大家略有侷促,黑熊囁嚅著應道:「不肯進來,給她東西也不肯吃。」
個犟丫頭。曉得蕪姜與大伙兒格格不入,蕭孑不由頭疼,一彎腰探出門找去了。
屋檐下落雪紛飛,看見蕪姜一個人坐在牆角的石頭上,綿長的牡丹袍擺迤邐在地,宮鞋上也沾滿了冰花。正用袖子點著眼眶,似乎聽見身後有動靜,又立刻若無其事地垂下來,看著真讓人又心疼又氣惱。
蕭孑就揪她頭髮:「一個人守在這裡做甚麼?為何不進去烤火。」
蕪姜不抬頭:「我不進去,就坐在這裡等你們。你們幾時動身了,我就起來和你們一起上路。」
不抬頭,鼻音也嚶嗚,他就猜她一定是哭了。
用劍鞘把她的下頜抬起來,果然看到眼圈紅紅的。她眼圈泛紅的時候,特別像春末綻放的櫻花,水而嬌粉,招惹人貪愛。
蕭孑語氣不由放軟,一臂把蕪姜提起來:「哭了?找不到出谷的路,這裡荒無人煙,你要等,還沒見到你母妃的棺木,自己先成一座冰雕了。到時可別怪我不管你。」
那鎧甲膈得人疼,蕪姜推著蕭孑健硬的胸膛,不讓他抱。他們都說自己連累了他,還拿她與一個叫蔣鳶的姑娘比,竟然有女孩兒為了他在雪地里守了六天七夜,她還從來不知他有過這一茬。
蕪姜眨著眼睛:「沒有哭。我可沒求你幫我,如果不是你多事,我母妃這會兒興許已經安葬了。我知道他們不喜歡我,我也沒必要討他們喜歡。晉與梁原本就是仇敵,我現在沒有能力,等將來有能力了,一定把欠他們的人情還掉。」
呵,原是為了這等小事。蕭孑聽了不由好笑,將士們常年在邊塞打戰,貫日裡說話橫來直去,怕是哪一句說得不中聽,叫她犯了彆扭。
便用燥暖的掌心環過蕪姜的腰肢,輕颳了刮她鼻子:「你欠的人情,我來替你還就是。他們是我手下帶出的兵,說話直,心眼可不壞,這些日子為了你的事都在出力,你再這樣鬧性子,可就顯得小氣了。」
「哈嚏。」蕪姜打了個冷顫,抬頭看著天空鵝毛翩飛的大雪,尋不出反駁的理由。
想起徐虎說的叫蕭孑「辦」了自己,只得羞怒道:「蕭狗,進去以後你可不許欺負人。不然我寧可凍死在外面,叫你什麼也撈不著!」
蕭孑眉宇間顯露倦憊,作無奈而冷淡的語氣:「欺負你做甚麼,快四個晚上沒闔眼,我可沒多餘心思動你。」
特地把蕪姜的小嘴兒掐了一把,似乎在提醒她,原來她還記得他們兩個人之前的那些那些。
個不害臊的,蕪姜頓時也記起來了,小臉兒又氣又紅。然而一天一夜沒闔眼,她的身體也已經很疲憊。這會兒跟著他,就像羊被狼帶進了迷途,後退已無路,只能硬著頭皮往前走。
便道:「把你腰上的匕首卸下來我拿著。你這人撒謊成性,在沒見到我母妃的棺木之前,你在我眼裡依然是個不折不扣的混蛋,我得防著你。」
「想要,交與你便是。但這是軍刀,鋒利異常,輕易可別出鞘,小心出了人命叫你守活寡。」蕭孑把腰間青銅匕首解下來,想也不想便遞予蕪姜。
這軍中配備的武器都有機關訣竅,她一個外行的小妞兒拿去勾衣裳還差不多。
「呼----」蕪姜伸手接住,在衣襟上蹭了蹭,藏進了袖子裡。
他見她終於肯正眼看人,便試探著把她手兒牽過來。這一回沒再犟,拗了兩下就乖乖地動了步子。
「少吃點,都這麼胖了還吃,吃成死豬是不是?」將士們正在與黑熊奪食,話還沒說完,便見蕪姜被蕭孑牽著手,羞羞忿忿地走了進來。他一個英俊清頎,她一個嬌花楚楚,畫面很唯美。在門邊瞪人一眼,然後鬆開蕭孑,一個人逕自走進裡屋。很傲嬌啊。
將軍表情略有無奈,然而那熠熠閃動的鳳眸中卻滿是寵與護。
「大李哥說得沒錯,果然是個小辣椒,得順毛捋。」
「看樣子像是哭過,哥幾個對她也寬容點,到底還是個小姑娘。」
大家便有些尷尬,給蕭孑遞了碗粥和幾塊肉,讓他送去給蕪姜吃。
小妞,一進屋便端著個腰骨不理人。蕭孑暗自好笑,把粥在蕪姜的跟前一放,重新引了一堆新火,又解下厚重的鎧甲在房門上一掛,只著一襲鴉青色斜襟長袍走過來。
那厚重鎧甲把熱鬧間隔,不大的裡屋內頓時只剩下四目相對的兩個人。蕪姜才吃著粥,心弦兒不由發緊,想站起來把鎧甲扯下。
蕭孑滿目促狹,兀自紓解著腰間束帶:「這樣怕我做甚麼?處理完傷口就出去。些微不便,不好叫將士們看見。」
☆、第50章 『第五十回』臥紅
他坐在她的對面,黑亮的皂靴在火光下閃著幽光,將他的五官襯得愈發立體。正在處理肩後的箭傷,時不時因為肌肉拉扯而痛得蹙眉。安靜的時候總像個正人君子,眸底掩著郁光,像在思考一件多麼複雜的事情。
蕪姜不自覺多看了幾眼,待看見他頸間被自己咬得發紅的牙印,又忿忿地扭過頭去,低著頭喝粥。
蕭孑餘光瞥見,微不可查地揚了揚嘴角:「過來幫我扎一把。」
蕪姜抬起頭,見他的傷口位置似乎的確有些夠不著,只得不甚情願地挪過去。
接二連三的失算讓慕容煙氣得七竅生煙,慕容煙對手下放了狠話,只要看見蕭孑就立地殺無赦。那逖國士兵用的是鐵箭,箭頭削尖而銳利,這一箭倘若再射偏一點,該要傷及肺部了。
蕪姜剜了蕭孑一眼。
因為常年打戰,他的皮膚泛著麥芽色,看上去雖清瘦,肌腱卻很是硬朗,蕪姜包紮得略顯吃力。
裊裊篝火昏黃,屋子裡暖熱起來,兩個人靠得太近,呼吸交來織去的,氣氛便漸漸有些不一樣。忽然對視一眼,都讀懂了對方眼中的內容,記起來第一次把他扶回帳包的情景,一樣的包紮傷口,一樣的你看他,他看你。
但彼時她對他多么小心。離開中原後第一次見到這樣好看的漢人男子,滿心裡都是羞與惴。給他裁衣裳、洗襪子,每天黏在一起使喚他幹這干那,妄想著磨光他的鬥志,使他對自己死心塌地。哪裡知他一開始就心存歹心……這個滿身殺孽的惡魔。
蕪姜想起來這些,手上的力道就很不客氣:「別看我,挖瞎你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