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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15:16:47 作者: 玉胡蘆
慕容煜想起彼時驚愕得連眼淚都忘掉的自己,心底不知哪根弦兒忽然狠狠地搐了一搐。
所以自從下午大皇兄把蕪姜的妝奩送來,他都忍著沒有和再她說過一句話,因為怕不小心對她流露出甚麼不該的情愫。他沒有告訴她,她撒在院子裡的那個舊箱子,其實被他撿了回來,現在就在他的床底下藏著。那箱子裡有一雙洗不盡血跡的小宮鞋,總讓他記起六歲那年倒在血泊中的小鹿。
但她竟然也不主動理睬他,一下午光窩在糙屋裡,也不出來叫他進去。每次都這樣,如果他不先搭理,她就一定當他不存在。哪怕他明明就在她的跟前晃過來又晃過去,通體淡香。
這讓慕容煜生出慍惱。看見侍衛端著盤子走過來,便伸出長腿在路中一攔,一雙上挑的狐狸眼睇著綢布:「底下掩的是什麼?」
那侍衛差點被他絆住,連忙伸手扶了一扶:「回主上,這是金玉瑪瑙冠,大皇子說給鳳儀小公主出門戴的,圖吉利。」
端這麼大個東西進去太丟臉,慕容煜微一努嘴,把人放過去了。
又來一個,手上提著三層小紅盒,他便又伸腿一勾:「這又是甚麼?」
那個答:「是化州紅橘烏雞山藥八寶果,大皇子叫鳳儀小公主出門前各吃一份,圖吉利。」
吉利、吉利……人都要走了,圖你個頭的吉利!
慕容煜就低著頭不應,伸出的腿也沒有收回來。他這會兒的氣場冷得滲人,那屬下愣了半天沒見回話,只好顫巍巍地跨過去了。
再來一個,直接遠遠地繞過他就走。
王府庭院裡只剩下他一個沒人理。
他才忽然發覺,自從她一來到這裡,不知什麼時候起,所有人就都圍著她轉,連阿青阿白也不再膩纏自己。
聽見那邊蕪姜的糙屋裡傳來熱鬧,說起話兒來真是好聽,時而清脆,時而又柔軟得像塊糖。他這樣落寞,她卻好像一點也看不出來。她沒有心,他真想滅了她。
慕容煜氣惱地抖了抖皂靴上的落雪,正欲站起來,抬眸間卻看到他的惡犬阿傑蹲在對面,嘴上叼著個帶血的布方包,看上去神色很哀傷。
還是狗比人忠心。他便很有些感動,低沉著嗓音道:「又在哪裡撿了生肉?撿了就吃去,今天不帶你逛,本王沒心情。」
「汪嗚~~~」阿傑發出幽怨的低吠,卻不肯走,把包袱在他的腳前放下。
慕容煜是在五年前蕭孑經過的戰場上撿到的這隻狗,彼時尚襁褓,他悉心照料,並故意給它起了這麼個名字。打小就讓它嗅著蕭孑的味道長大,所以只要帶著這隻狗,蕭孑去到哪裡他都能跟得上。若非前陣子這隻狗趁他不在,被母狗拐去了好一段時間才回來,怎樣也不會讓蕪姜和蕭孑有機會遇到。
當下不由奇怪,素長的手指將方包挑起來。
幾行帶血的字跡刺入眼帘。雪上加霜。只看得他那習慣冷笑的嘴角驀地狠狠一顫。
忽然間,感覺整個世界從未有過的生出孤寂。
他再看蕪姜的糙屋,眼裡就只剩下陰毒了。
☆、第45章 『第四五回』嘗香
糙屋裡,蕪姜坐在小床邊,把床上的賞賜分開來一大一小兩個堆。那小堆是一盤子首飾、兩匹綢緞和乾果美食,但是已經足夠叫窮困已久的姐妹兩個眼饞了。興奮得不得了,兩眼放著精光,捋起袖管撲過來就要搶。
蕪姜用身子把兩個人隔開:「拿來,那吃了能讓人半生不死的毒。」
她這會兒已梳妝打扮完畢,十四歲的少女,膚骨還沒全然綻開,打了白-粉塗了胭脂,唇心再點一點紅。旁人著這個妝容只見雍雅莊貴,怎生她就這樣滑稽,好看是好看得不行,偏覺得哪裡有突兀。
阿青阿白猛一個踉蹌,抬頭剜了蕪姜一眼,捂著艷唇兒笑不止:「嗤嗤~~你看起來就像個小糖人。有是有,但你可是拿去給我們主上吃吶?」
「你別管我給誰吃……我給狗皇帝吃。」蕪姜討厭被她們這樣看,豎著眉佯作驕橫,怕制不住她兩個氣場。
姐妹倆才不信,笑得越發愜意了:「小妞,快別撒謊。是因為我們主上拆了你和蕭將軍的姻緣,現下蕭將軍要娶六公主、你要去陪那個老皇帝,你心裡恨他嚜?」
蕪姜端著腰肢兒,早先一直忽略不去想蕭孑,這會兒又不可避免地記起來。她是五天前聽說蕭孑已經出發的,他們行軍快,此刻差不多應該過鬼谷了。約好的在即將過境時取他性命,這會兒也不知道成沒成。最好死掉,她既是不能好活,就也不容他獨自在世上好活。
蕪姜硬著心腸說:「隨便你們怎麼說,寶貝都在這裡,你們不要就算了。我和那隻蕭狗可沒關係,他要娶誰我管不著,反正欠了我的都要收回來,我的東西也從來不白送給人。」
兩句話聽得阿青阿白很尷尬,想起之前使喚蕪姜做過的那麼多活,連忙訕訕地匍下身子:「吶,給你。小妞,你不說我也知道,你就是想毒死我們美貌的主上。」
將一枚小紙包在蕪姜的手心一落,先凶著,忽而又神秘兮兮地變了臉:「嗤嗤嗤~~我告訴你,其實我們大家,每個人,都巴不得他早點兒蹬腿。不過他用食太謹慎,總要先叫人試毒,不然沒人能騙得了他喝下去。祝你好運,我們會感謝你。」
說完迅速張開雙臂,左一攬,右一攬,把首飾綢緞抱起來就往屋外走。
在門邊看到不知何時站著的慕容煜,又嚇得臉色刷白,勾著腦袋像兩條蛇兒窸窣遊走。
夜漸往深,昏黃的燈火搖搖曳曳,再過兩個時辰就要上路了。
慕容煜不進來,只是抱著小白狐站在糙屋外的暗角里,眉眼下藏著瞌睡前的惓憊,清瘦身影看過去冷悄悄的。
「吱~~吱吱~~」小狐狸歸歸被他養成了習慣,到了點兒就往蕪姜的床上撲。慕容煜把它毛茸茸的小腦袋往回撥,就是不許它撲。
怎生這場景看上去,就像是一個被遺棄的丈夫,怕即將要改嫁的妻子把小寶兒帶走。
蕪姜自己也覺得這滋味奇奇怪怪,明明沒喜歡他,便凶道:「嘿,你總站在那裡做什麼?」
「你這樣打扮難看死了。」慕容煜這才恨了蕪姜一眼,撩開袍擺走進來。
蕪姜不理他,低頭喝著烏雞湯:「我覺得這樣很好看。」
他看著她喝湯,瓷白的調羹舀起來,微吹一吹,輕啟紅紅唇瓣含下去,真是動人極了。心中忽然鈍痛,明白那姓蕭的是真的喜歡她。
一個二十三歲男子死去的生命在世間唯一留下的女人----他因為他的死,是有多麼的恨她。如果不是因為遇上她,那傢伙根本就不會死。
慕容煜睇著蕪姜,嗓音從未有過的消沉:「他死了。」
「咯噔----」
蕪姜手一抖,勺子碰到碗沿,幾滴湯汁亂濺。明明早就在等這個答案,怎麼腦袋卻一瞬間發木,她用袖子胡亂擦了擦桌面:「唔……這樣快……死在哪兒?」
「鬼谷,被一箭刺穿後心臟,當場就去了。這是在他胸口找到的,佛珠送回去給癸祝復命,屍首明天隨你母妃的棺木一起運來。」慕容煜眼眶紅紅的,把手上一隻方包扔給蕪姜。
看著蕪姜失魂的漂亮小模樣,簡直太撕心裂肺。這一刻他忽然徹悟,其實那傢伙喜歡她又怎樣,一個正常的男人,難道不應該喜歡女人嗎?從一開始就是自己扒著他,被甩進池子也是因為以為身後有人扶,不想那老太監竟然視而不見。從始至終他都沒對自己示過好,自己又有什麼權利去制約他喜歡女人?
慕容煜哀傷而狠厲地磨著唇齒:「待明日那二個蠢官將屍身運來,查出是誰出的主意,我非挑斷她筋骨,削平她四肢,剜瞎她雙目,剝下她人皮,將肉身炙於炮烙之上,叫她嘗盡這人世間一切的疾苦!」
「嘶……」明明還沒查出來,蕪姜卻只聽那個「他/她」說的就是自己,後背涼了半截。
帶血的方包扔到眼前,素白的布面上沾著點點鮮紅,隱隱從裡頭滑出一抹淺櫻。那是蕪姜的小衣,原本帶著南下陵春城,後來卻怎麼也找不見,竟是順去了蕭孑那裡。
蕪姜不想看,低著頭只顧喝湯。但腦袋裡怎麼全是蕭孑的影子晃來晃去,忽而是他在驛站里解下腰帶捆住她的手,清雋的臉龐貼下來霸道地吻她;忽而是游皇城時,兩個人隔著人群一瞬對視,看見他眼裡的容忍與眷念;然後又變作落雪紛飛的城牆之上,因為自己那一眼回眸假笑,他收起弓箭勾唇離開的瀟瀟背影。
哎,亂亂的,蕪姜想快點把蕭孑從記憶力抹掉。她不敢抬頭:「你查也沒用,他得罪的人那樣多,天底下想殺他的人還少嗎?你這會兒亂查一通,不定得冤枉多少人。說不準就是你大皇兄殺的,你瞧他把你害成現在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我要是你哥哥,我也想殺他。活得太囂張,早晚總是難逃一死,就算現在不死,將來也總是要死。是誰殺的倒不要緊了,反正不是這個,以後也會是那個。」
她這麼說著,心裡也略略覺得是了。忽然對上慕容煜哂笑的俊容,呼吸猛地滯了一滯。低頭一看,這才發現碗裡的湯早就見底了,她還在一直空舀。
怎麼看起來像很做賊心虛的樣子?連忙佯作淡淡地錯開視線。
然而她越裝,慕容煜就越崩潰,他覺得自己的牙齒和骨骼都在咯咯咯地響。好個小毒婦,早先還怕她在給癸祝的信中替蕭孑留情,竟然沒想到是這樣。虧那個傢伙對她巴心巴肺!
慕容煜猛地掐住蕪姜的脖子:「所以是你出的主意對麼?他做了什麼讓你這樣恨?若不是他,你的母妃早已受盡凌-辱,何能一根白綾自盡?若不是他,你的寨子早在第一回就被匈奴踐踏。就連你,如果不是看在他的份上,本王早就一刀把你殺了!他這一世多少風雲叱吒,皆因著你,短短二十三年便戛然而止。花蕪姜,你沒有心嚒!」
那手指修長而冰涼,掐得蕪姜呼吸不能。蕪姜掙扎著,吃力地辯駁道:「慕容煜你別光說我,你自己不也是一樣?不過小時候推了你一把,這多麼年你便心心念念叫他不快活。若非你唆使三個佞臣吹耳邊風,狗皇帝也不會輕易想殺他;上一次若非我在曠野里收留,他興許幾個月前就死了。你才是第一個儈子手,而他的命,原本就是欠我的。奉勸你最好別動我,否則連累你哥哥換不到城池,到時候看你怎麼交代!」
應是被說到了痛處,慕容煜糾結地盯著蕪姜蒼白的小臉,手上的力道終於漸漸鬆緩下來,無力地閉起眼睛:「明知道給你母妃送棺木是條死路,他還是上了,就因為你在城牆下對他那一笑。你是他唯一用情過的女人,有時候真讓我嫉妒,可你卻做了最讓我失望的事……花蕪姜,他就算騙了你身份,怎樣也不至於要搭上一條性命去還。」
「咳、咳咳……」蕪姜撥開慕容煜的桎梏,撫著脖子用力咳嗽。兩個人對視了一眼,又尷尬地瞥開,一時也覺得這樣的結果對蕭孑似乎略有點殘忍。
但也只是略有點而已。
「算了,死都死了,再說這些有什麼用?他幹的壞事那樣多,我只是這會兒忽然記不起來,等我記起來了,依然還是想叫他死。你也一樣。」蕪姜惆悵地站起來,對著鏡子揉了揉發紅的眼眶,轉身對慕容煜道:「我不想看見他的屍首,我想避開他走。你大皇兄為何還不來?他要再不來,我這就準備睡下了,你先出去。」
慕容煜卻不肯聽,站在蕪姜的身邊,嗅著她身上若有似無的淡香,卻忽然害怕她離開----這個被蕭孑此生唯一惦念過的女人,她這一走,他便連蕭孑在這世間停留過的痕跡也找不見了。
慕容煜掩下目中蒼涼,諷弄地勾了勾嘴角:「哼,既是敢殺,又何必不敢見屍首?他若沒死,興許你還有機會被他救走。他一死,你便再無一點機會。起來收拾,即刻便隨我出城。」
話說完,便踅去門外等待。那一道清瀟身影孤單落寞,就好似暗夜下一縷無魂的鬼叉。
蕪姜忽然記起來袖中的藥粉,一夜之間謀害兩個「天下第一美男」似乎略歹毒,但想起阿娘阿耶生死未卜,心就又狠下來。今夜這般一走,此生將再無機會,須得把該清的帳都儘量清乾淨。
蕪姜便在食缽里舀了碗烏雞湯,悄悄把藥粉融進剩餘的湯里,對著慕容煜的背影喚道:「喂,你不準備過來和我吃一些嗎?我剛才已經喝了不少,再接一碗,剩下的全給你。反正是最後一次了,他一死,今後我們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再見面。」
他轉過身來,看見她喝湯的可人的小嘴兒,驀然想起蕭孑在梁都大街上痴纏她的那一幕,怎生就走不動路。
……也想嘗嘗那被他嘗過的味道。只此一回,此後茫茫人生空悵然。
☆、第46章 『第四六回』出城
喝完湯,時間就走到了凌晨。慕容煜命管家在門外備了馬車,又叫上一眾侍衛準備陪蕪姜出城。
蕪姜心神恍恍地跨出門檻,掂著素方花裙準備邁上車轅。阿青阿白揮著手帕把她叫住,抵在她的耳畔嗤嗤笑:「你沒全下吧?下半包就好了,那藥-性太烈,記得天亮前得把他哄回來~」
蕪姜聽著莫名有些不好,才想細問,姐妹兩個已經一扭一扭地笑罵進府了。
長得像個詩人的管家在車窗外為難:「主上,大皇子說他會親自來城外接,還說小公主現下不能再和哪個男人接觸。」
「閉嘴。」被慕容煜怒瞪了一眼,慕容煜聽都不肯聽:「本王是男人嗎?本王是男子。我且送她一程,路上遇見大皇兄便與他一同匯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