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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15:16:47 作者: 玉胡蘆
拓烈想起那天蕭孑一點力氣都沒用,輕輕鬆就把自己放倒在地上,心中的烈怒便滾滾升騰。
冷冰冰斜過去一眼:「那是你們漢人狡猾的戰術,但這裡是大漠,大漠男兒的決鬥光明磊落,不需要你這個外族人干預!」
妲安順著拓烈的目光看過去,這才看清蕭孑的雋顏。她早先每次都是遠遠地看,看見蕪姜和一個清偉男子一瘸一拐地走在羊群里,還以為是個多麼蕭條的漢人戰俘,還覺得蕪姜找個這樣的男人也挺好,挺適合她,可以守靠得住。
然而這會兒把他看清,但見他顏骨冷俊如刀削,鳳眸中溢顯雋貴,明明隔著距離,卻分明一股睥睨一切的凜凜氣場。
妲安再看蕪姜,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怎麼忽然覺得她的唇兒似乎比從前殷紅起來、皮膚也更加嬌妍起來了,笑容便莫名有些澀。
「族裡幾千人,要撤離可是個大工程,一時半刻哪會有人聽勸呢?好了,我把你的話帶回去給阿爸就是了。」妲安笑眸嬌嬌地看著蕭孑道。
蕭孑卻並不應她,只隔空凝了蕪姜一眼。
知道這傢伙不喜與陌生人搭腔,蕪姜只得抿了抿嘴替他解釋:「妲安,子肅十五歲上戰場,他對匈奴人的戰術很是稔熟,你們信他吧。」
拓烈終於還是忍不住不看蕪姜,看到她裙裾上沾著繩屑,細嫩的手心也被繩子搓得糙黃糙黃的。哎,他其實是故意選在這裡練兵,知道她只在這一塊放羊。看到她和那個男人每天在一起,但是那傢伙幾乎不太和她說話。因為自己的關係,所有人也都不再和蕪姜親近,他看到她孤單單、嬌小小的一個人坐在糙坡上,心裡頭就揪著疼。
要是放在平時,他哪裡捨得她搓繩子呢?那麼粗糙,把皮膚膈得有多疼。他一定會幫她和她阿爸搓完了,然後扛去庫司那裡交差。但是那個打了敗戰的漢人每天就仰躺在糙地上,不幫她幹活,也不和她解悶。
一個女人嫁男人有多麼重要,如果找了個不愛自己的男人,將來生孩子、做家務、餵牛羊……就全都得靠自己了。蕪姜一輩子要辛苦的。
拓烈後來有曾悄悄在蕪姜的院子附近觀察過,他看見他們兩個人並沒有住到一起,平時連手也都不牽。拓烈經過幾次很複雜的掙扎,覺得他可以不介意蕪姜被「欺負」的那一次,只要她今後只和自己好就可以。
這次既然是這個傢伙主動挑釁,也好,那就來吧,讓她看清楚誰才是她心目中真正的勇士。
拓烈面無表情地睇著蕪姜:「一個打了敗戰的俘虜,他的話也能讓你如此深信不疑嚒?」然後轉過身,叫弟兄們繼續訓練,吃完飯去西南面守著,今晚頭一次出戰,一定要一展我們郝鄔族男兒的雄風。
「好!」弟兄們聲勢浩瀚,紛紛撿起地上的長矛,目光在蕭孑身上定了定又漠然地移開。
「呵,打戰不光靠蠻力,還要講究策略……這與女人是一個道理。」蕭孑諷蔑地勾了勾唇角,拄著拐杖走了。原本就與他無關之事,既說了不信也罷。
那背影清朗繾風,冷蕭蕭索人心魄。妲安望了一會兒才收回眼神,笑盈盈道:「蕪姜,這就是你撿來的漢人奴隸嚒?他長得真英俊,不過怎麼會那麼冷呢?看起來好像根本就不關心你。這陣子我阿媽身體不好,一直也沒去找你,晚上你把他叫我來家裡來,我們也好久沒見面了,正好我阿爸也請了拓烈。」說著搖了搖拓烈的袖子,沖蕪姜眨眼睛。
「哼。」卻一股疾風從眼前掠過,拓烈把手上長矛一扔,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妲安訕訕地喊了兩聲,不見應,只得匆忙和蕪姜告別,急急地追在後面跟去。
~~~*~~~*~~~
暮色漸漸昏黃,出活的人們三三兩兩歸家。
頭頂上方的天空烏壓壓一片陰沉,幾隻蒼鷹飛得很低,把柵欄里的狗兒唬得高仰起脖子,「嗚汪、嗚汪!」狂吠不停。也不曉得哪家的孩子受了驚訝,尖嫩的嗓子哭得停不下來,一下一下揪著人心發慌。
蕪姜家的小院子裡,阿耶坐在正中的矮板凳上,鄉鄰們圍攏成一圈,老人抱著孩子,女人倚著丈夫。
阿耶凝重地說:「要勸動族人不容易,祖輩將寨子落在別雁坡這片甘美的土地,這裡就是我們郝鄔族人的根。從前無論多少跌宕,都沒有捨得離開,因為你一句話就撤,年輕人,你可有把握嗎?」
蕭孑清雋面龐上依舊冷淡無波,只眸底聚著幽光:「我一個外族,原本無心干預此事,更無須打甚麼誑語,但既然吃一方水土,就盡一方責任。伏地聽聲是將士必知的野外生存戰術,如果沒有算錯的話,大約一個時辰之後就會到達這裡。話已經帶到,撤不撤都隨便你們。」
他說著,目光又在蕪姜臉上頓了一頓:「你隨我走。」
這突然一瞥,瞳孔里只鎖住她一人,像是命令,又像是履行託付。蕪姜顯然意外,內心裡悄悄湧起那麼點點小欣慰----鐵杵早晚總能磨成針呢,這傢伙平時冷落漠視她,關鍵時刻還算他靠譜。
但蕪姜不想自己一個人隨他走,大漠上的人信仰天、信仰地,信仰天空中的一隻蒼鷹,也聆聽柵欄里狗的誑諫。郝鄔族的人們看著她長大,她不想一個人去了,回來卻看到滿目的蒼夷。
蕪姜看著阿耶道:「並不是撤了就從此離開,只是出去躲一天,明日傍晚就可以歸來。實在不行把牛羊留下,叫拓烈和騎兵們守護著,人先出去避避也好呢。」
阿耶低頭默了默,少頃沉重地直起膝蓋:「就用我鄔德這張老臉去勸說,勸不勸得動那就全靠造化。」
時光走得飛快,一忽而天際就黑蒙下來。阿耶用他多年為畜-獸行醫的德高望重,說動了族裡的不少人,但大家都捨不得辛苦牧養的牛羊。
秋天的漠野荒涼而淒冷,那綿延的黃沙道上,綿羊與牛群蜿蜒成擁擠的長條,女人們抱著孩子,男人們扛著被褥,蹣跚著往蕭孑指引的大漠深處躲藏。他在這一片土地上征戰了八年,每一片的山坳地勢都了如指掌。
一隻母羊在產仔,馬上就要出來了,阿娘捨不得走,扶著柵欄直抹眼角。
蕭孑半靠在門板上,不慌不亂地試著手上的弓箭:「再不走,就可以乾脆不要走了。」
蕪姜只得去勸阿娘,說自己和子肅在這裡,等羊羔產下來就一起抱著走。催著阿耶抱阿娘上馬。
阿耶憐愛地掃過蕪姜,目光定定地看住蕭孑:「就這樣吧,我的女兒交給你,務必把她完好無損地帶回我跟前!駕----」
一騎老馬迅速融進夜的黑暗,蕪姜看著遙遙遠去的人群,尚不及回過神來,忽然腳底下一陣懸空。
「發什麼愣,還不快隨老子上馬!」腰際處被用力一箍,整個兒落進了一堵清寬的懷抱。原來阿耶那一瞥,乃是叫蕭孑根本就不要等小羊出生,只是為了哄騙阿娘先走。
蕪姜失聲一叫,頃刻便明白過來。
寨子口看到首領、妲安與拓烈。妲安的眼睛亮澄澄的,看著夜幕下被蕭孑擁攬在懷的蕪姜,嬌嬌小小的姑娘兒,被那個英雋的漢人男子保護得真好。妲安沒有同蕪姜打招呼,只是勾唇笑了笑。
首領是個四十多歲的健壯漢子,穿一襲華麗的錦袍,他的眼睛細而長,鼻子又窄又高,容貌與妲安七八分相似。扯住韁繩,厚沉著嗓音對蕭孑道:「拓烈是我們郝鄔族最勇猛最優秀的青年,我相信他的判斷。你要帶鄔德的女兒走可以,但每一個部落都有自己的規矩,你一個漢人的戰俘驅走我這麼多的族人,這是對我這個首領的大不敬,你要準備怎麼交代?」
蕭孑諷弄地勾了勾唇角,到底還是抱了一拳。他的鳳眸中有冷毅之光:「首領鄙薄在下一個無妨,在下本也無心摻和此事。但你怕是忘了,從前匈奴散部侵略你們這些部落,可都是我們漢人的將士為你們流血奮戰驅逐。人是自願走的,去了明日傍晚便回,子肅並無半分逼迫。倘若今日所言非實,到時回來再聽憑定奪。」
言畢把硬朗下頜抵近蕪姜柔軟的頭髮,夾緊馬腹便蹬蹬蹬向寨子口馳去。
拓烈騎著高頭大馬杵在首領的身後,獵鷹般的眼睛滯滯地看著二人遠去的身影,終於低低地叫了聲「蕪姜……」
那麼痛苦,隱而不發。
「拓烈。」蕪姜從蕭孑的懷裡掙扎出來,想要回頭看。只這一眼回頭,卻看到那身後的寨子外忽然密茬茬一片黑影迅速襲掠而來----
傳說中的匈奴鬼戎,他們有著粗-黑而濃密的長髮,他們的臉上帶著猙獰的獠牙面具,粗壯的大腿能將一切堅韌摧毀。每個人的手上都拿著長刀,刀柄上欠著可怕的金環,看見人畜的腦袋就勾住了瘋狂亂砍。
只覺得心跳一瞬間都停止了,蕪姜驚叫出聲道:「拓烈,他們在你的後面----」
但是已經來不及,大漠上最猖獗最可怖的破壞者與野蠻人,像惡鬼一樣劈開了寨子的柵欄。數不清的鐵騎跨過柵欄飛馬而入,那些來不及或者不肯離開的族人被踐踏了院子,帳包內傳來婦人和孩子的慘叫與哭嚎。血與火之光染紅了萋黑的夜色,這是一個被殺戮洗滌了的夜晚----
那八年前可怕的一幕又浮現在腦海,亂兵們破開宮牆,斑斕的寢殿裡傳來無數嬪妃悽厲的慘叫,那些疼愛她的、寵護她的哥哥與宮人們被亂箭射穿身子,母妃孤萋萋地吊在空曠的橫樑下----鳳儀、鳳儀,你要離開這裡……
「啊----」蕪姜的耳畔忽然一片靜悄,驀地把身子猛撲進蕭孑的懷裡。
蕭孑只覺懷裡瞬間多出來一具溫熱的瑈軟,他的思緒尚在她方才無意識喊出的那個稱呼。脆生生短短四個字,她也許喊完就忘了,但他卻聽得清明。
「哥哥,我母妃她不要死……」
呵,竟然真的是她。他微勾了勾嘴角,修長臂膀在她腰谷處一攬,「駕----」驀地往大漠深處馳去……
作者有話要說: 更新啦,謝謝【欲也醬】,投了好多了有木有!謝謝麼麼噠~!!
猜猜看接下來會發生什麼,猜中有獎哦,(*^^*) 嘻……
欲也扔了一個手榴彈 投擲時間:2015-08-22 16:28:53
☆、『第十四回』傾心
大漠蒼茫夜色之下,一騎棗色駿馬在曠野里奔騰,身後慘厲的廝殺聲漸漸遠去。蕪姜的耳朵嗡嗡作亂,聽不清旁的聲音,只看到蕭孑骨節蒼勁的大手緊握住韁繩,炙熱的氣息抵在她的額際,攬著她往背離族人的方向馳騁。
蕪姜一直覺得那天晚上蕭孑想要把她帶去一個未知的地方,只不過後來遇到了不放心又折回來的阿耶,然後才回到族人的隊伍里。
是在兩天之後回到別雁坡的,撤散出去的人們在大漠深處呆了一日兩夜,到了第三天清晨才趕回來。
早已聽說寨子裡慘遭的折難,大家都有些後怕與驚惶,為那些沒有走掉的人們憂慮。
狹長蜿蜒的黃沙道上,牛羊蹣跚擁擠,婦孺疲憊,隊伍里除了走動的聲音與嬰兒的淺啼,所有人都靜悄悄沒有說話,不約而同地保持著緘默。
蕪姜坐在馬上,低聲問蕭孑:「你那天晚上想把我帶去哪兒?」
「有麼?我帶你走的是近路。」蕭孑依舊目光鬱郁地看著前方,清俊容顏冷淡淡的。
蕪姜枕著他的肩,側仰著腦袋盯他看了好半天,還是看不出半點兒異樣,想了想只得收回眼神。
半個寨子都被毀了,清晨霧氣茫茫之中,騎兵們正在處理災後的狼藉。人們踩著被傾倒的柵欄走進去,看見屋蓬被燒成黑焦,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牲畜的屍體,間或還有死去的老人和孩子。
拓烈正在扳一根粗-大的木樑,他的肩頭和脊背上斑駁著血跡,壯碩的背影看上去無邊蕭條。聽見身後的動靜回過頭來,猛看到蕪姜坐在子肅的懷裡,除了蒼白的臉色其他毫髮無損,眼神不由一亮。卻又迅速一黯,繼續面無表情地轉過身去。
還好好地站在這裡就好。蕪姜心中大石頭落下,因見他眼白里布滿血絲、滿滿的自疚自譴,不由輕聲問:「拓烈,你還好嗎?」
「……嗯。」拓烈的背影顫了一顫,聲音也跟著顫。並不回頭看她,只把手上的橫樑往空地上重重一拋。
底下是一具乾枯癟瘦的老人,寨子裡一百零九歲的老女巫,愛坐在路邊逮小孩,逼著他們聽自己講述沒邊的古老傳說。逮了這一輩的小孩,接著再逮他們哺育的下一輩小孩。
「拖走!」拓烈仰天閉起眼睛,他的聲音沙啞得像被烈日曬焦的沙漠,讓騎兵們把屍體抬走。
晨間曉風輕拂,那老去的軀殼在潮濕的空氣里彌散開一股死寂的血腥。
「嚶嚶……」
「阿谷死了……」女人和孩子紛紛捂鼻哭泣,男人們擋著視線帶著妻兒離開。
老阿谷最喜歡逮的就是蕪姜。她喜歡拄著她的牛骨拐杖,鞠著快要彎成直角的弓背,盯著小蕪姜一跳一跳地從面前走過:「鳳來了,凰就去,你在這裡呆不久噠,你阿耶阿娘看不住姑娘長大,那條龍一出現就要把你捲走嘍。」
撤散的那天傍晚,蕪姜和阿耶去勸說老阿谷,到處都找不到她的影兒,原來一早就躲在了祭祀的大梁下。
蕪姜緊著蕭孑的袖子,把臉埋進他硬朗的胸膛,眼睛不停地在他衣襟上蹭。
蕭孑只覺懷裡多出來一朵軟綿綿,低頭看了看蕪姜,小小的蠕成一團兒,一聲不吭地,頭髮上還有在曠野里粘來的枯糙。
自從那天晚上攜她離開,這兩天便把他依賴得不行了,荒漠裡露宿到後半夜,每每總是無意識地把他從後面抱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