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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12:59:44 作者: 九夜茴
    沈曉棠哭了起來,她一張張地把那些N次貼揭下來看,看一張撕一張,最後她的腳邊只剩下一堆粉的、huáng的、藍的碎片,她哭著清掃那些碎片,把它們扔到垃圾桶里。接著她一邊哭一邊收拾房間,把自己的衣服和用品都拿了出來,書包裝不下,她就把牆上桃心的擋布摘下來做包裹。當沈曉棠把所有的東西都整理出來時她才發現,原來在這裡,在和陳尋生活的這段日子裡竟然留下了這麼多東西,是她一個人搬也搬不走的。費力地把那些包裹拽到門口,可是最後一個最大的卻卡在門口出不來,她跌坐在地上,如同失去了所有力氣一般,號啕大哭。

    當王森昭接到沈曉棠的電話趕過來時,她已經累得偎在牆邊快睡過去了,jīng致的小臉上布滿淚痕,眉頭緊緊皺著,時不時抽泣一下。王森昭心疼地走過去,拍了拍她的肩膀說:「起來了,怎麼在門口就睡了,不怕丟東西啊!」

    沈曉棠猛地睜開眼睛,有些失落地笑了笑說:「老大,除了我自己,我已經把能丟得都丟了……」

    「別亂想!有什麼事不能好好說啊!」王森昭扶起她說。

    「沒法說了,方茴懷孕了,孩子……是陳尋的。」沈曉棠眼裡又泛起了淚光。

    「啊?」王森昭一下子愣住了,他想起陳尋和鄺qiáng的那次衝突,算算時間大概就是在一個多月以前。

    沈曉棠已經拎著兩個小包下了半層,她回過頭對王森昭說:「老大,走吧,你幫我拿那個最大的,剩下的咱們再回來拿一趟就行。」

    「曉棠……」王森昭猶豫了一下說,「那孩子應該不是陳尋的,方茴前一陣……和別的男的……鄺qiáng你也知道吧?就是他,挺沒譜的一個人……陳尋知道後還和他打了一架。」

    沈曉棠震驚地看著王森昭,臉上的表qíng先是恢復了生氣後卻又慢慢冷淡了下去。

    「還是走吧,一會兒天該黑了。」

    「你?還是要走?」王森昭奇怪地看著她。

    「嗯。」沈曉棠含著淚點點頭說,「我要的愛qíng是萬里挑一不離不棄的,在我最需要他的時候他一定在我身邊,在我傷心難過的時候他一定要保護我。可是陳尋沒能做到,他沒有拉住我也沒有保護我,他把我最不願意聽到的話親自說給我聽,你知道麼,就剛才你來的時候我還幻想著能是他跑回來了呢,可是不是……我知道他是好人,我也知道他愛我,但是他帶著方茴的這一份愛,太沉重了……真的太沉重了,我有點接受不了……」

    「曉棠……」

    「我得讓他後悔一次!而且連挽回的餘地都沒有!悔的腸子都青了!他活該!」沈曉棠又走上來說,她打開包拿出一疊沒用完的N次貼,揭下來一張寫了點什麼貼在大門上說,「本來特別恨他,根本不想再跟他說話了,現在還是留給他點什麼吧!老大,我們走!」

    沈曉棠堅決地回過了頭,那個充滿了溫馨和美好的房子就這樣永遠停留在了她的背面,王森昭攬住她的肩膀說:「曉棠,會有人那樣愛你的!在你需要的時候馬上出現,在你傷心的時候保護你,不讓你失望,也絕不說出讓你傷心的話!」

    「嗯!」沈曉棠哭著靠在了王森昭的肩膀上。

    陳尋從醫院回到他們的出租屋時已經晚上九點多了,月光下他看見了沈曉棠留給他的最後一張紙條,那上面只寫了很簡單的兩個字:「BYEBYE!」,在字的旁邊沈曉棠還是畫了一隻可愛的小熊,只不過這次的小熊沒有微笑,而是掛著一滴眼淚。

    陳尋對著緊閉的房門哭了起來,他手裡緊緊攥著方茴的檢查單子,那上面印著一個鮮紅的加號……

    陳尋陪方茴去醫院那天的天氣很好,是久違的陽光明媚的北京chūn天。

    在路上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安安靜靜坐在公共汽車上享受著chūn暖花開,他們沒有坐在一起,隨著車上的人越來越多,他們誰也看不見彼此了。

    陳尋自覺的止步在婦科診室門前,等待的時候他起身去買煙,方茴替他拿著包,他下午還要回去上課,裡面裝著審計教材。方茴打開他的書,細細摸索上面的熟悉字跡,她拿出陳尋的筆在上面寫下了「不悔夢歸處,只恨太匆匆」,然後把書本碼放好,重新替他裝好書包。陳尋剛一回來,裡面就叫起了方茴的名字,方茴把包放在他的手裡,沒有抬眼看他,轉身走了進去。

    方茴睜著眼睛平躺在手術台上,她沒有吸那種麻藥,器械冰冷的感覺和猛地鑽心的疼痛,讓她掉下了眼淚。隨著一個生命的逝去,深埋在她血ròu里的悲傷也一同被卸走。短暫的暈眩中她好像又看見了F中的那棵樹,樹下幾個少年笑鬧著環繞在一起,其中一個笑著走向她說:「先別走啊,一會我騎車送你回家!」

    ……

    方茴沒有看那團血ròu模糊的東西,她在護士的催促下費力地提上褲子站了起來。很疼,的確很疼,疼得心都麻木了。她走出手術室,一步一步向門口等待著她的男孩走去,陳尋看見她並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扶穩了她。手臂處傳來的力量反而讓方茴有些癱軟,依靠著的溫暖很舒適,而即將失去的預知又時刻敲打著她,沒有愛的心,果然是空虛的。

    走出醫院門口陳尋橫抱起了她,方茴趴在他的耳邊,輕輕地說:「如果這個孩子真的是你的多好啊……」

    「除了孩子,我們什麼都有了……」陳尋把她往上顛了顛說。

    醫院慢慢消失在他們的視線中,陳尋的頸窩,方茴的手臂,濕成一片……

    那是陳尋與方茴最後一次見面,之後北京城突然陷入了疾病的恐慌,非典型肺炎來勢洶洶,人們聞SARS色變。大學停課,物資哄搶,板藍根脫銷,市民都戴著12層口罩上班,一天天上升的疑似人數和死亡人數讓安逸了很久的城市慌張了起來。那時候學生都上不下去課了,天天給自己的同學發簡訊,問其他學校的qíng況。中財、北jiāo都比較嚴重,聽說是封校了,所有宿舍都發一個體溫計每天記錄體溫,不時有新的消息傳出來,什麼北大的一個教授一家都病了,建工去了好幾輛120了,一片人心惶惶。陳尋他們宿舍里,高可尚在新聞出來第一天就跑了,按他的話說,管他什麼警告什麼處分,就是退學也不吝了,總沒有自己的命重要。宋寧也早早就幫著林嘉茉搬走了。王森昭沒有回家,他不想冒險,怕一個萬一大老遠把病帶回家裡去。陳尋則一直在學校待了二十多天才回去,說是熬過第一個潛伏期。

    陳尋跟我說,他和方茴去的那家醫院就是非典最嚴重的醫院之一,他們是20幾號去的,而非典爆發是在四月底,前後沒差多少天。那時候他真的害怕過,他頭一次覺得死亡離他們那麼近,那麼真切,不是小說和電影,而是每日在他們身邊真實上演。愛qíng和青chūn在死亡面前是如此的脆弱,不堪一擊。他甚至想過會不會和方茴一起死在這場災難里,在一個地方火化,在一個地方掩埋。奇怪的是,想到這裡他就不那麼害怕了,好像有這麼一個人陪著,死也就死了。

    但是他說那種感覺大概已經不是愛了,無論是方茴還是沈曉棠,他那會都沒有愛的感覺了,只是想起來會覺得心底有點疼,然後就是疲憊和無力感。他累了,在愛與青chūn的這場看上去美輪美奐的劇目中,他徹底的累了。

    後來在北京市政府和市民眾志成城之下,隨著醫療工作者的努力和小湯山醫院的平地而起,非典的兇猛勢頭終於被漸漸控制住了。那之後陳尋曾獨自去了他們經常走過的一個路口,和方茴在一起時,他們從這裡往西走,和沈曉棠在一起時,他們從這裡往東走。那時候這裡總是繁華喧囂,而當他現在來到這裡,街道卻安靜異常,沒有汽車也沒有行人,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了他一個人。陳尋站在空無一人的十字街頭中心,仰頭看著碧藍如洗的天空和漂浮無蹤的白雲,只覺得聽到了時光行走的聲音,他們的那年那月就這麼從手邊匆匆流走了……

    W大在非典時期放了一百多天的假,回來之後好像每個人都有點變化。王森昭更忙了,高可尚更胖了,宋寧更「勤奮」了,據說他正式向林嘉茉遞jiāo了戀愛申請,結果林嘉茉卻毫不客氣地給撕了,結果他又從兜里掏出了一份一模一樣的,而看著準備齊全的宋寧,林嘉茉大笑著沒再拒絕。沈曉棠在學校里沒再和陳尋說過話,相反的倒是會和王森昭吃吃飯、上上自習。鄺qiáng也沒再和陳尋打過CS,他後來曾經和宋寧抱怨沒必要因為一個女的兄弟之間鬧成這樣,而宋寧搖搖頭沒有說話,沒人告訴他,他引以為傲的安全生產無事故的làngdàng中,曾經有過一個孩子。

    當所有人都重新回到了正常的生活中時,方茴卻再也沒有回來。陳尋還是從林嘉茉那兒知道她離開的,那時候方茴大概已經走了兩個月了。她走之前沒跟任何人打招呼,最後見過她的人應該就是林嘉茉,方茴墮胎之後她曾經在方茴家陪了她兩天。兩個女孩沒再親密得聊起什麼,林嘉茉說方茴只是瘋狂地放電影看,愛qíng片、戰爭片、災難片等,在別人的故事裡她們放聲痛哭,卻說不清哭的是別人還是自己。最後林嘉茉走得時候方茴擁抱了她一下,她們哭著互道再見,而那時林嘉茉根本就不知道,她們說的再見,竟然會是再也不見。

    陳尋安靜地聽完林嘉茉說完這些,他沒問方茴有沒有提到自己,他知道方茴一定沒有。她就這麼走了,走得gān淨決絕,沒給別人留下一點感傷的機會。把所有的美好和傷痛,都帶到了他所不知道的地方。

    後來陳尋給喬燃和趙燁分別發了郵件,把他們分手後發生的事原原本本地說了,包括2001年的那場大雪和2003年的那個孩子。趙燁回了一封簡短的郵件,上面寫著像喬燃風格的話,他說:曾經滄海難為水。而喬燃的回信同樣簡短,上面寫著像趙燁風格的話,他說:你們混蛋。

    再後來,那一年就匆匆過去了,年底的時候陳尋回了趟F中,他在大學中點燃了一支煙,看著青chūn無悔的校園,呼吸著沒有了方茴的空氣,他知道他們終於失去了彼此。

    第九卷匆匆

    方茴說:「我真的很愛過,也真的很恨過,可是那些愛啊恨啊就那麼匆匆過去了,現在想想我其實並不後悔,如果再讓我選擇,我還會這麼來一遍……」

    (1)

    陳尋給我講完他們的故事的時候,天邊已經漸漸亮了。我抹了把臉,發現竟然濕漉漉的,原來不知不覺已經掉下了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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