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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12:55:40 作者: 唐七公子
康阿姨就輕聲道:「非非是運氣不好,但你是自作孽。」康阿姨回看她:「不過非非就算運氣不好,可聶亦愛她,這麼多年他一直愛她。」
雍可似乎突然就控制不住自己,雙眼都冒出火光:「愛?聶亦他只是遺憾,她死得太早,讓他感覺遺憾罷了,我絕不承認那是愛。」她走近我們一步:「聶非非她憑什麼得到一份至死不渝的愛qíng?聶亦總有一天會忘記她,他總有一天會走出來。」最後一句話她說得有些惡狠狠:「不信我們等著瞧。」
康阿姨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康阿姨一貫是和藹的人,留給雍可的那個笑容卻飽含厭惡和嘲諷,極深極深處,才含著些微的憐憫。
雍可說父親早晚會從母親去世的悲傷中走出來。她在康阿姨和我面前惡狠狠發表出這個見解時,正是母親離開的第十年。雖然大家都不喜歡雍可,但我知道他們都希望父親能夠走出來。
有一晚我聽到康阿姨和顧叔叔聊天,康阿姨單手抵著額頭:「我雖然希望他永遠不要忘記非非,但是十年了,已經夠了。」
顧叔叔撫著她的手背安慰她:「並不是不提起非非,不承認她的墓地就表示他仍然被困在失去她的痛苦中。」他頓了頓:「我看聶亦他現在這樣並沒有什麼不好,正常經營聶氏,專注Styx的研究,再忙也花費時間親自教育雨時,不是說上周他還帶雨時去了一趟玉琮山?放心好了,他會越來越好。」
康阿姨不再說什麼,只是低聲:「嗯,他至少將雨時教育得很好。」
我不知道父親從前到底是用怎樣極端的方式懷念了母親,才讓顧叔叔覺得父親如今的qíng況算是正常,且他在一點一點脫離那悲傷。但凡他們見到過一次……不,我想,可能正是因為他們不可能見到那樣的父親,所以他們覺得父親的qíng況在慢慢變好。
但我了解父親的痛苦,我知道他並沒有在變好。有時候我甚至覺得,父親一直在準備著離開,而隨著我一天天長大,父親離開的日子也在一天天臨近。
所有人能看到的父親,是正常生活的父親,他冷淡少語,理智克己,做事可堪完美,是當代生物醫學的棟樑,有諸多光環加身。大概只有我看到了每年10月7號都會將自己關在母親房間中的父親。
沒有光線的房間裡,父親坐在沙發里閉著眼聽母親留下的錄音筆,有時候一整晚他都不會改變姿勢。
那樣的父親我看了十多年。
我看過許多以失去心愛之人為題材的文藝電影,看到那些角色飾演出或克制或歇斯底里的悲痛,我大多時候是無動於衷的。只因我見過真正的悲痛是什麼樣,不是他們飾演的那樣。真正的痛苦是那qíng感已經融入你的骨血,你已經不知道那是不是痛,那qíng感就是你的化身,就像我的父親。
所以當他們樂觀地推測父親總有一天會走出來,開始新的生活時,我卻從來不相信。
母親不在了。
父親不再會有新的生活。他也不需要再有新的生活。
那才是父親的想法。
褚秘書今年已七十歲,老人家再次打來電話同我互通消息:「雨時你不要著急,雖然暫時還沒有得到有關你爸爸的確切消息,但你放心,褚爺爺一定……」
我輕輕打斷他的話:「褚爺爺,我沒事的。」
Styx在上個月被攻克,舉世譁然,父親獲得生物醫學界最高獎提名,年僅48歲。我不管這個世界怎樣看待這件事,對我來說,這事的意義僅在於,父親終於通過了阻礙他和母親的那一道冥河。
我沒有告訴過褚秘書,父親失蹤的前一晚,他難得地讓我陪他下了一晚上圍棋。在我同父親道晚安的時候,他很輕地抱了我一下。那讓我想起小時候外婆告訴我,當年母親離開時也是這樣。母親陪在我身邊的最後那個星期,在治療之餘總會讓人將我抱到她的跟前,她給我唱歌,逗我笑,那就像是一種彌補,想要彌補完她無法陪在我身邊的長長一生。
同父親道過晚安後,我其實並沒有回房間睡覺,我藏在大門旁的一棵榕樹背後,親眼看著父親在凌晨四點離開了家門。他穿著深色的羊絨大衣,背影英挺。他什麼也沒有攜帶,就像只是出門散個步,不久就會回來。
但我知道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天上月光清寒,我看著父親的背影越來越遠,直到隱入夜色。我沒有哭。
之後,他們發現父親失蹤了。
公司和家裡都一塌糊塗的那一天,我好好整理了我的房間,又去整理了父親的房間,接著去整理了母親的房間。
這是二十年來我第一次走進母親的房間,一眼便看到了chuáng前小茶几上的黑色錄音筆,父親沒有帶走它。
這個房間裡沒有什麼其他的寶藏,我轉了一圈,發現唱機竟還開著。按開播放鍵,就聽到歌聲悠悠飄出來:「城裡的月光把夢照亮,請溫暖他心房,看透了人間聚散,能不能多點快樂片段……」
我將一整張碟片都聽完,然後打開了那支黑色的錄音筆。
那一整天,我都待在母親房中。
深夜時褚秘書又打電話來:「查到了去R國的航班,我們猜測你爸爸可能是……」
我輕輕打斷他:「不用找了,褚爺爺。」然後掛斷了電話。
掛斷電話時我終於忍不住哭出聲來。
在母親的錄音筆里我聽到了父親的聲音。
在母親的故事之後,在母親留給他和我的遺言之後,父親輕聲說:「你是不是等得不耐煩了?我來找你了,非非。」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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