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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12:55:40 作者: 唐七公子
好一會兒,那人抬頭看了眼父親,聲音發啞:「所以這支錄音筆和我和她都沒有關係,只和你有關係。」
父親卻並沒有接過去,那人頓了頓,轉手將筆放到了我的手中,良久,他向父親道:「你應該聽一聽。」又道:「你比我幸運。」
我那時候太小,並不能聽懂這段對話。但我的記憶力一直非常好,所有小時候不能理解的事我全部記得,以方便長大之後能夠搞明白。但父親和這個人的這段對話,直到二十歲的現在,我也一直沒有搞明白。對話中的那個「她」指的是誰,我亦從不知曉。我只是知道了給父親錄音筆的那個人叫阮奕岑,曾和電影明星傅聲聲結婚,但不久就離婚,後來他去了國外,此後再沒有回來。
而關於得到那支錄音筆的晚上,我所記得的是父親的背影。
我和父親一直住在清湖的半山庭園,因為這裡是他同母親婚後住得最多的地方。庭園迴廊的觀景平台處有個小工作室,那天晚上父親就待在那裡。因我那時候才四歲,偶爾還會為睡覺的事吵鬧,當連管家奶奶也無法哄我入睡時,她會帶我去找父親。那一晚正是這樣的qíng況。找到觀景平台時,就看到父親戴著耳塞站在工作室外的池塘圍欄前面,他的手裡是那支錄音筆。深冬寂夜,其實無景可觀,只昏huáng的庭院燈和地燈將台前水景映得略有波光。父親穿得很少,背對著工作室和這一頭的我們,不知道已經在那兒站了多久。
管家剛要帶我過去,卻被從迴廊yīn影處走出來的褚秘書攔住。管家和褚秘書說話,我便在一旁小聲吵鬧著要父親講睡前故事。褚秘書蹲下來撫摸我的頭頂,語聲和藹哄勸我:「爸爸今晚有事,讓褚爺爺代替爸爸給雨時講故事好不好呢?」我並不是個一味不懂事的小孩,也知道父親工作的忙碌,常在深夜有各種會議,便請求褚秘書說可以沒有睡前故事,但讓我留在小工作室里,有父親在的地方我比較能睡得著。
那一晚褚秘書陪著我待在小工作室里,我看著玻璃門外父親的背影入睡。
父親一直保持著那個姿勢站在池塘前,就像是座雕塑,而褚秘書在我身邊深重地嘆息。
第二天早晨我在自己的房間裡醒來,管家陪在我身邊。
然後大約有半個月,我沒有再見到過父親。
後來聽褚秘書說,父親去了一趟白海。
也就是在那一年,父親在沐山的實驗室重啟了關於Styx的研究,那一年是2024年,我剛好五歲。
很久很久以後我才知道Styx是個什麼東西,而那又是個什麼樣的研究。
Styx,冥河,希臘神話中環繞地獄之河,同時它也指代一種比人類免疫缺陷病毒更加可怕的基因疾病。這疾病的發現者是我的父親聶亦,命名者是人類細胞遺傳學泰斗約翰·肯特,而世界上第一例死於Styx的病患,是我的母親聶非非。Styx,無論對於想要攻克這疾病的醫生還是想要逃脫這疾病的患者,都困難無望得像是跋涉地獄外的冥河。
聽褚秘書說,當年為了治療母親,父親將我們居住的清湖半山庭園改建成了世界上治療基因病最好的私人醫院,而其中最核心的便是研究母親病症的實驗室。那時候那病症還沒有名字,因整個專家組爭分奪秒要從它的手中搶救回母親,因此根本沒有時間為它命名。但他們還是失敗了,最後母親離開了。聽說母親離開後父親便封鎖了那個實驗室,從此他再沒有涉足過Styx的任何研究。
「他……開始了一項別的實驗,想要救回你的母親,」褚秘書告訴我,「你爸爸他是個天才,在我看來,那實驗十分成功,但他卻覺得是實驗失敗了所以那人才……」褚秘書略有含糊,嘆了口氣才接著道:「你母親的錄音筆回到你父親手裡時,他計劃中的第二次實驗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我原本以為沒有人能夠阻止他,但在聽完那支錄音筆中的內容後,你父親不僅主動放棄了那項實驗,還重新開始了Styx的研究。」
同褚秘書的談話之後,我知道了三件事。第一件事,那支黑色的錄音筆原來是我母親留下來的東西;第二件事,錄音筆中一定包含了一些很特別的信息;第三件事,父親為了能救回母親大概曾做過一些出格的實驗。
我所不知道的是父親曾經到底做了怎樣出格的實驗,以及母親在錄音筆中究竟留下了如何特別的信息。我也從沒有問過。
其實小時候,大概四歲之前,我一直以為我的母親在國外療養,最愛問父親的問題就是:「媽媽什麼時候回來看雨時?」父親會回答我,「等她健康起來」或者「等你再長大一點」。我雖然記xing很好,卻記不得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再詢問父親這個問題,可我卻知道我不再詢問著這問題的原因,是因為我依稀知道了母親已不在人世。小孩子其實是很敏感的生物,從外公、外婆、康阿姨、淳于叔叔他們提到母親時泛紅的眼圈和yù言又止中,從爺爺、奶奶、叔公嬸婆、堂叔們有關母親的無意對談里,我總能自己找到答案。
得到這答案後,我埋在被子裡偷偷哭了很多次。
不知為何,我本能地抗拒尋找父親求證,卻去找了康阿姨。
那天傍晚,康阿姨帶我去了母親的墓地:「這是你外公外婆為你媽媽建的墓地,她的……她並不在這裡,我們不知道她在哪裡,我們只是希望有個地方能……能……」她沒有說完那些話,單手撐著墓碑低聲哭泣。
母親真的不在了,六歲的我是一個沒有媽媽的小孩,我心中充滿絕望的傷痛,陪著康阿姨一起哭,邊哭邊喃喃:「爸爸沒有帶我來過這裡。」
康阿姨怔怔看著我:「你爸爸……」
好一會兒她才接著道:「你爸爸從沒有來過這裡,他從不願相信……」她搖了搖頭:「算了。」又低頭叮囑我:「雨時,不要和爸爸說康康阿姨帶你來了這裡。」她輕輕撫摸我的頭頂:「也不要去問他你媽媽是不是真的離開了這個世界,你爸爸他……」她用了四個字:「他受不了。」
我遵守了對康阿姨的承諾。我從沒有和父親談論起母親是否還在人世這個問題。當我日漸長大,對當年事了解得更多,我很清楚,雖然並沒有找到她的屍體,但我的母親聶非非她確實已不在人世了。不過父親到底是怎麼想的,我卻並不知道。知道的只是父親依然從不去母親的墓地,於是當我回憶起當初在母親墳前同康阿姨的那段對話時,我終於明白了康阿姨那時想要說父親他從不願相信的是什麼。她想說的是父親從不願相信母親已經不在人世。
但我經常去母親的墓地,在母親的墓前,能見到的都是相信她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的人。有母親的故人,也有父親的故人。我見到過一些很有意思的人。
其中一位是我的堂叔是因。
那是堂嬸病逝後的第二個星期,堂叔帶了一束白色的菖蘭出現在母親墳前。他將花瓣上還帶著晨露的菖蘭放在我帶來的白玫瑰旁邊,像是突然才發現我也在似的偏頭問我:「今天不是什麼特別日子,你在這裡做什麼?」
我答他:「陪我媽媽聊天。」又問他:「小堂叔你來這裡做什麼?」
他就笑笑:「拜託大嫂個事。」
我不明所以,他百無禁忌地在墓旁點了一支煙,抽了兩口重新開口和我攀談:「你媽其實不喜歡我。」他席地坐在墓前的糙地上,順便示意我坐他身旁:「來,我們聊聊。」又抽了會兒煙,他徐徐道:「我綁架過你媽,還將某些她的照片給過她表妹,也就是你表姨。」他像是覺得這些回憶挺好玩兒:「我教過你表姨怎麼去破壞你媽和你爸的感qíng,雖然最後沒有成功,但你表姨倒是用那些照片從你爸手裡換到了一張巨額支票。」他停了停,低頭看七歲的我:「聽不懂是不是?聽不懂沒有關係,你媽能聽懂。」他吐出一口煙圈:「為了阻止她嫁給你爸,我做了不少事。」然後他不再看我,卻直視著墓碑。
良久,他將抽了一半的煙掐滅,緊皺著眉開口:「聶非非,你知道這些事都是我一個人做的,和兮兮沒有關係。你一向愛恨分明,又喜歡憐老扶幼,兮兮沒什麼朋友,她那個樣子,怕是在下面也jiāo不到什麼朋友,看在都是一家人的分上,你多照應著她點。」停了停,又道:「你要和我算帳,百年之後總有機會。」
說完這些話他狀似輕鬆地站起來拍了拍沾上衣褲的雜糙,又瞥了我一眼:「回家嗎?小堂叔帶你。」
如小堂叔所說,我壓根兒沒怎麼聽懂他的那些話,其實我也並不好奇他和我母親之間有什麼過節,我只是好奇他的意圖。我同康阿姨提起這件事,她沉默了許久才道,也許他是想要放下吧。「放下有許多種方式,」康阿姨說,「他並沒有同你媽媽握手言和,他也不再有機會;在你媽媽墓前坦白那些不堪往事,又將病逝的妻子拜託給你媽媽,對他來說,大概就是一种放下。」康阿姨所說的這些,七歲的我仍然一知半解,我甚至不知道放下好不好,康阿姨嘆著氣回答我:「好不好我也不知道,只是有些人想要放下,有些人不想。」
我在母親墓前見到的另一個有意思的人,據說從前是個明星,她叫雍可。
那是清明節後第三天的傍晚,晚霞散於天邊似血色紅綢,康阿姨帶著我去探望母親。走到墓地近前那棵枝葉肥厚的老樟樹旁,才發現母親墓碑前站著的雍可,十一歲的我當然並不認得她,只是康阿姨突然冷了眉目。
我們走近時聽到雍可對著母親的墓碑:「如今是你躺在裡面,而我站在這裡,聶非非,我總還是勝過你。」
康阿姨牽著我目不斜視地走到墓前,將手中的白玫瑰放在地上,又輕拍了拍墓碑和母親打過招呼,才轉身面對雍可:「聽說你又離婚了?要是沒記錯,這已經是你第五次離婚了吧?」
雍可面無表qíng:「關你什麼事?」
康阿姨笑了笑:「不關我事,我只是覺得,你何必為了與人置氣而專挑一些爛人下嫁,婚姻不如意,人生不如意,痛的不過是你自己,又沒人在乎你,也沒人憐惜你。」
雍可緊緊抿住嘴唇:「你有什麼資格……」
康阿姨打斷她:「你原本一手好牌,美貌才華兼備,我只是可惜你把自己的人生搞成這個鬼樣子。」
雍可定定看著康阿姨:「我想要把自己搞成什麼樣是我的自由。」她冷笑:「就算是聶非非,她的人生又好到哪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