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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12:55:40 作者: 唐七公子
    「我希望你……」她聽到聶亦回答她。她住嘴傾聽他的回答,卻看到他抬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想要窺視一個人的內心,就要看透他的眼睛,可此時聶亦將雙眼都遮擋住。「我希望你不要離開我。」他說出他的答案,那聲音里再沒有假裝的冷酷,有的只是悲傷。就像是一片深秋的紅葉不小心跌落進死寂蕭瑟的寒冬,那悲傷鮮活而蒼涼。

    她愣怔地隔著淚眼凝視他。

    大約是感覺到她的目光,他放下手指,聶亦倚在沙發中回望她。房中愈加昏暗,誰也沒有去開燈,窗外蟲鳴聲起,伴著夜風溜進來,襯得房中寂靜、寥落、孤單,似孤島又似荒漠。他抬起右手,試探地撫上她的眼尾,蟲鳴聲突然聒噪起來,下一刻他已將她摟進了懷中。

    「非非,你又希望我怎麼樣呢?」她聽到他問她。

    「我希望你……」她喃喃回答,卻突然打了個哆嗦,她慌忙搖頭。

    他那樣聰明,幾乎一眼就看透她:「你說你對我有可怕的執念和私yù,你不想回答我的問題,你害怕讓我知道,你害怕我不喜歡……」他附在她耳邊輕聲低語:「有多可怕?你那些對我的執念和yù望?」他吻了吻她的耳珠:「比我對你的更加可怕嗎?」她愕然睜大雙眼,他的額頭已貼住她的額頭,鼻尖亦貼住她的鼻尖,他的聲音極輕極低:「我不僅想要你愛我,還想要你這一生都只能有我,你的身心都只認得我,我根本就希望你是一個不完全的個體,和我在一起你才能感到完整,離開我你就活不下去,非非,你對我的執念和yù望,有比這更加瘋狂和可怕嗎?」

    本該是qíng緒激烈的一番話,他卻說得極為平靜,就像闡釋某個生物原理,論證某個生物公式,這是她所熟悉的他。但她並不熟悉會說出這樣熾烈句子的他,那些句子裡的高溫快要將她灼傷了,他卻似乎沒有察覺,還在繼續bī問她:「你是一個好老師,告訴我,我對你的這種執念和yù望,是什麼?」

    他的嘴唇那麼近,他的呼吸那麼近,她的思緒一片混亂,睫毛不停地顫動,聲音含糊著沒有著落:「我不知道……」

    「是愛。」她聽到他告訴她,「我愛你。」他的口吻慎重,就像神靈下達一則天啟。

    她整個人都僵住,兩秒後突然掙扎著一把推開他:「說謊!」她的掙扎讓他猝不及防,但曾經在道場的那麼多次較量,她從沒有一次勝過他。轉瞬間他已經重新將她禁錮在懷中,護住了她傷了的腿,鎖住她推拒的手,讓她的臉頰緊貼住他的胸口。

    她無法反抗,眼淚洶湧而出:「你不愛我的聶亦,你忘記是你選擇了雍可,最後向我提出了離婚嗎?你忘了那個晚上……」她哽咽:「那個晚上,在電話里我問你,你為什麼不要我了,我跟你示弱,我告訴你我特別難受,我一點也不堅qiáng,你不要我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好,可你沒有理我,聶亦,你聽到我哭得那樣傷心,可你沒有和我說一句話,你還是掛了電話。」她發現了他身體的僵硬,好像她的話刺傷到他,一瞬間她覺得心很疼,她想原來有些事她並沒有真的放下,內心深處她還是有抱怨,她對這樣的自己既失望又憐憫。她靠在他的胸口,紅著雙眼給他建議:「你不是拖泥帶水的人,聶亦,你應該將那一晚對我的決絕拿出來,不要給我期望,不要將我綁在這段無望的關係中,讓我自由……」

    他打斷了她的話:「我沒有後悔那時候向你提出離婚,再來一次,我還是會那麼做。」

    她怔住,立刻再次掙扎:「所以說……」

    他更加用力地抱緊她:「但我後悔那天晚上沒有和你說一句話。」他的聲音低啞:「你每一次哭都會讓我六神無主,無論什麼時候,我都不會對你的哭聲無動於衷。我不可能因為別人而不要你,你是我親自挑選的家人,好不容易娶到的妻子,是我唯一所愛,如果不是不得已,我不會放開你。」

    他從來感qíng內斂,很多事他會做但從不會說,她從沒有想望過有一天能從他口中聽到如此直接的剖白。同剛才那些高溫的句子不同,說這些話時他的語氣不再平靜。

    她內心的某個角落裡其實住著一個黑暗的自己,那個黑暗的她曾希望聶亦後悔,希望他受到折磨。而今,她的心愿實現了,她能感覺到他言語中的無措和沉痛。她才明白她其實不想要他這樣的。就算他不愛她,她也不想要他這樣的。

    可其實,他是愛著她的嗎?真的愛著她的嗎?

    她迷茫地重複自己聽懂的部分:「所以說沒有雍可,一直是我誤會了,我們是深愛著彼此的夫妻,我們分開是不得已……可……」她仍然懷疑,仍然控制不住自己流眼淚:「什麼樣的不得已會讓你那樣利落地就決意同我分開?我啊……」她的雙手終於得到自由,但她沒有再利用它們掙扎,而是緊緊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我其實也沒有那麼貪心,非要你愛著我不可,我早說過啊,只要你願意和我在一起,我怎麼都可以的,可是……」

    「什麼樣的不得已……」她感到他的手覆蓋住她捂著雙眼的手,她哭得那麼凶,她想那些眼淚一定滲出了指fèng打濕了他的手心。

    她聽到他極輕地嘆了一口氣:「地震和病毒。」

    她不明白地抬頭,他另一隻手撫上了她的頭頂,他讓她的臉埋進他的肩頸,又是半晌的沉寂,然後她終於聽到了那個理由:「一月我去了一個P4生物實驗室,他們請我協助研究一種高危病毒,那時針對那種病毒尚沒有有效疫苗和治療方法……」

    他主持整個實驗,研究進展到一半時地震發生了,qiáng震讓實驗室內部遭到了毀滅xing破壞,空氣內循環系統完全故障,出入通道被阻,工作檯也被嚴重損毀。地震發生時他正在第一線,防護服在摔倒時意外破損,他不小心感染了病毒。實驗室在地震後立刻被封鎖,救援人員雖然很快趕到,但他所感染的那種病毒並沒有被完全攻克,因此沒有現成有效的治療方法,即便救援人員充足,整個專家小組評估下來,他活下來的可能xing也不太大。

    如他所說,如果不是不得已,他不會放開她。

    這世上有許多事可以徐徐圖之,可以三思乃至百思而後行,但那要花時間。在專家組的評估報告出來後的半小時,他便做出了對她放手的決定,他沒有更多的jīng神也沒有更多的工夫去斟酌那到底是不是百分之百正確的決定,他只能相信自己做出了正確的判斷。

    面對生死,他束手無策,回天乏力。

    他沒有告訴她病危時他的掙扎和痛苦,他儘量輕描淡寫:「那種極端條件下,我得救的概率不太大,對我來說,那是必須得放開你的時候。」

    房間裡一時無聲,她沒有回應他。

    他鬆開那個擁抱,抬起她的頭。她像是呼吸都停滯了,一瞬不瞬地看著他,良久,手指顫抖地觸到他的臉。她有些時候真的很好懂,她在揣測那時的驚心動魄,她是個富有想像力的藝術家,而她被自己的揣測和想像嚇壞了。

    他替她擦gān臉上的淚痕:「現在我沒事了,別擔心。」

    她沒有說話,眨了一下眼睛,又是兩顆晶瑩淚珠,那淚水滴落在他的指腹,是溫熱的。「給你打電話的那個晚上,」他一邊擦拭她臉上的新淚痕一邊告訴她,「我躺在病chuáng上,我以為那是我的最後一晚。」他想起來那個夜晚,他戴著輸氧面罩,同事將撥通的電話放在他的耳邊,他聽到電話彼端千里之外她的哭聲,她小心翼翼地問他我難道不是你在這世界上最親密的人嗎,他想,你是的,非非,你是我在這世上最親密的人。但他嗓子gān啞,連呼吸都困難,更不要提回應她。

    「那個晚上,我不是不想和你說話,我是不能。」

    他記得那晚漫天漫地都是她的哭聲,她哭得那麼用力,淒婉令人心碎。那一刻他的思緒已然不甚清晰,他唯一想到的是他的決定是正確的。她教過他關於愛qíng的一些事,教他喜歡同愛是不一樣的,愛和占有yù是不一樣的。她說過喜歡他。那是他處心積慮從她那裡得來的喜歡,那時候他想,按照她對愛qíng的苛刻定義,要足夠的時間,這喜歡才有機會發展成愛,但九成以上他是不可能等到那一天了。他想同他的婚姻,她也許是有點痛苦的,畢竟她可能還愛著許書然,他應該趁自己還在這世上時成全她。他太了解她,她重qíng信諾,她從來都知道他不喜歡許書然,若他留下她作為他的遺孀,即便她愛著許書然,為著他她也絕不會允許自己再和許書然有什麼。他問過自己這是不是他想要的結果。答案是他想要她一輩子記得他,但他並不想她一生不得幸福快樂。關於愛qíng他所知甚少,大部分都是她教給他。而她教給他的愛qíng,不是那樣自私的。

    她的手指還停留在他的側臉,他握住它們,攤開她的手掌。他看著她,將整個側臉都貼在她的掌心。他們在寂靜中對視。一秒、兩秒、三秒、四秒、五秒……她忽然用力抱住了他。她的頭埋在他的肩上,他沒有聽到她的哭聲,肩膀卻感到了濕意。良久,他聽到她細碎的哽咽:「你病危時給我寄離婚協議,聶亦,我搞不懂你的邏輯!」

    他的邏輯很簡單,他閉上眼:「那時候我以為我們的婚姻在你看來只是契約,我走之前應該放你自由。」

    「胡說。」她犀利地責問他,還是用他的原話,「你不是想要我愛你?想要我這一生都只能有你,我的身心都只認得你?你不是想要我是一個不完全的個體,和你在一起我才能完整,離開你我就活不下去嗎?」

    他回望她,看了她許久,低聲道:「那的確是我的私yù,但我不能那樣。」他撐著額頭:「實際上我不想把你託付給任何人。」停了停,又道:「即使他是你的初戀,但是……」

    「但是什麼?」她不依不饒地追問。

    他撥開她耳畔散落的髮絲別再她耳後:「如果我不在了,我希望有人能夠照顧你。」他無意識地皺眉:「我對許書然雖然從來沒有好感,但既然你從前喜歡他……」

    她瞪大眼睛打斷他:「我喜歡許書然?」

    她的表qíng空白了兩秒,逐漸恍然:「所以這也是你平安回來後卻不來找我,也不和我解釋的原因?你以為我喜歡許書然,我已經和他在一起了?」好一會兒,她捂住自己的胸口:「可就算是那樣……」她眼中並沒有淚,只是眼圈通紅,但她聲音發顫,又像是要哭的樣子:「就算是那樣……」她問他:「你就把我讓給他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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