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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12:55:40 作者: 唐七公子
    初雪那天她走進了一座藏在山裡的小寺院。

    她注意到寺院裡供奉的那幅綠度母的jīng美唐卡。菩薩坐在蓮花月輪上,面含慈悲,低垂雙眼。她問向香案前添燈的小喇嘛,唐卡上的這位菩薩管什麼?小喇嘛一板一眼:「管眾生痛苦煩惱。」

    她覺得小喇嘛的模樣有趣,問他:「眾生痛苦煩惱,你知道什麼是痛苦煩惱?眾生又為什麼會痛苦煩惱?」

    小喇嘛看了她一眼,依舊一板一眼:「參不透是痛苦煩惱,也是參不透才痛苦煩惱。」

    這是教科書一樣的標準答案,她笑道:「為什麼參不透?」

    小喇嘛用手指自己的心臟,表qíng認真:「心想得太多,想得明白的卻少,得不到引導,又找不到歸處,所以參不透,所以煩惱。」小喇嘛說完後繼續平靜地添燈。

    她將那句話在心中重複了三遍,站在那兒出神。

    添完燈,小喇嘛看了眼廟門外夾雜著雨點的霜雪,偏著頭問她:「香客要用杯熱茶嗎?」

    徐離菲的病qíng在十二月下旬急轉直下,褚秘書指派著暗中跟隨她的人在這時候起了作用,確保她在發病到需要搶救時身在這片高原最好的醫院。

    次日褚秘書親自趕來為她辦理轉院,剛從昏迷中清醒過來不久的徐離菲平靜地制止了他,只道如果可以,能都請聶亦來這裡一趟,她有東西需要轉jiāo給他。

    當晚聶亦便出現在了她的病房中。

    徐離菲醒來時才發現聶亦。除了調暗的chuáng頭燈以外,單人病房裡沒有其他光源。

    聶亦坐在病chuáng對面的單人沙發里,她其實只能看清他輪廓,但在褚秘書的看護下,這個時間還能出現她病房裡的人,除了聶亦也不做他想了。

    她第一次見聶亦是在病房,那時他趕來為她辦理轉院,同他最後這一場會面也將發生在病房,她心裡模糊想著這也算是一種呼應。

    這必然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了,她能感覺到自己的時間已經不多。這世上大概沒有人能明確測算出自己什麼時候會死去,但當死亡臨近時,人們總是會有知覺的。

    她伸手將chuáng燈調亮,但最大的亮度也不過剛夠看清聶亦的側面。他雙腿jiāo疊,右手撐著額頭看向窗外,表qíng冷淡,仿佛對這世上的一切都意興闌珊。徐離菲想起來他們第一次見面,那時候他那一張英俊臉龐雖然也鮮有表qíng,但至少提起聶非非時他聲音溫柔,表qíng悲哀。會悲哀也是一種生機。她有點懷念那時候的聶亦。

    為什麼要見聶亦,她想她是要把聶非非的東西留給他,大概還想和他說一句:「我已經不再恨你。」大概聶亦是不在意她是不是恨著他的,在聶非非眼裡他是天下最善良的人,但他早同她說過,從決定複製她的那一刻開始,許多東西他就已經丟棄了:理xing、明智、善良、正直,這些美好的東西他已經全部丟棄了。

    但她是想要告訴他那句話的,也許對聶亦來說她的原諒無可無不可的,但對她自己來說,那是有些重要的。

    她用力半坐起來,自己拿了靠墊靠在身後。聽到她的動靜時,聶亦轉過頭來。「需要幫忙嗎?」他客氣地問。

    她搖了搖頭:「不用。」開口時才感覺到自己嗓音的沙啞。

    聶亦示意她chuáng邊有倒好水的保溫杯,她捧著被子小心地泯水潤喉。「十一月初雪的時候,」她說,「我無意間逛進一座寺院,遇到了一個小喇嘛。我們一起喝了茶。小喇嘛告訴我人因參不透才會痛苦煩惱。我想我也是參不透。小喇嘛說,我之所以參不透,是因為我什麼都不相信。」

    聶亦沒有回應她的話,只是微微抬頭看她。她嘴角抿出一個笑容:「那時候我覺得,這多荒謬,想要解脫於人世的煩惱痛苦,難道只需要相信這兩個字嗎?可後來,我想通了。的確就是那兩個字罷了。小喇嘛說他相信他的佛,世間的所有悲苦佛都經歷過,時間的所有道理和邏輯都在佛的智慧中,因此於他而言,世間並無新事,也沒有什麼不能解脫的痛苦。我固然覺得也許只是因他經歷得太少,但也不得不承認,那套理論是行得通的。只要你相信了,許多事qíng便不用去煩惱了,面對它們時自然有可以參照的辦法。」

    她沉默了一下:「懷疑是好的,因為它是思辨的,但思辨帶來的飄搖心也是煩惱的根源,不是嗎?」像是自言自語:「人總是需要堅信點什麼,或者說信仰點什麼。」

    徐離菲其實有些驚訝,這些話她竟能說得如此流暢,在她一遍又一遍思考的過程中,大多時候它們是混沌的,就像她記憶中曾經玩兒過的萬花筒,千變萬化,無形無狀。但此時它們自然地從她口中流淌而出,那小喇嘛的話來說,說不定是一種冥冥中的指引。

    她看著聶亦,面對他時第一次發自心底地嘆息:「你那樣聰明,一定比我更早懂得,你也是因為根本就不相信。」她停了停:「你其實既不相信你可以帶回聶非非,又不相信你再不能帶回她。若是堅信了能夠帶回她,那就該做更多的實驗,無暇顧及任何痛苦。若是堅信了不能再帶回她,那便是該回頭看看這荒蕪生命的時刻了,如何去面對又該去做些什麼,你現在這樣……」她偏頭:「只是被動地在絕望中等待而已吧,這又有什麼意義呢?難不成你還天真地渴望著奇蹟發生,嚮往著有一天她能夠自己回來?」

    她記得康素蘿所說的那些話,這在她看來她已經挑選了最溫和的言辭,她不知道聶亦的內心是否有所觸動,他的表qíng實在太過平淡,沒有絲毫波動,他安靜地坐在那個沙發里,連坐姿都沒有改變。在他結束那些沉重言辭的三秒後,他可稱平和地回復她:「我想我們沒有再討論這個話題的必要。」連回復的節奏都把控得剛剛好。

    她並不期待這些話能夠立刻打動他,因此輕輕地嘆了口氣:「我只是想說,我不再恨你了,因為我已經找到了我的答案。你呢,聶亦?你什麼時候才會接受你的答案,開始新的生活?」

    依然是節奏剛好的回覆:「對我來說這是一道無解的命題,因此不會有答案,就算我是在天真地渴望著奇蹟發生……」那話音有一點冷酷的百無聊賴:「這也和其他任何人無關。」

    徐離菲心底一窒,兩秒鐘道:「如果這是你的選擇……」她沒有將這個句子說完整,看了會兒壓在手邊的被子,輕描淡寫地過渡了話題:「無論如何,這場談話還是有意義的。」她停了一會兒,嘴角抿出一個笑:「我其實並不相信至死不渝的愛qíng,我愛過一個人,到頭來我卻只想讓他痛。可你和聶非非,你們只是不可思議。」她抬頭看他:「這樣吧,你也不必再來了。」看他疑惑地皺眉,她輕聲補充:「要是眼睜睜看著我在你面前離開人世,與你而言,不啻於親眼看著聶非非從你面前再一次消失掉吧?」她閉了閉眼睛:「我想著太殘忍,所以你最好不要再出現了。」

    不大的空間裡全然寂靜,似乎能聽到光塵飛舞的聲音。

    徐離菲睜開眼,看到聶亦愣在那裡,落在她臉上的目光含著震驚,幾乎有些失態了。這可不多見。她笑了笑:「這是不是我最像她的時刻?」她甚至眨了眨眼:「頭一次全心全意為你考慮的我,是不是特別像聶非非?我這一生唯一像她的時刻,是不是就是現在?」她知道這些問題每一個都非常殘忍,她並不是想刺激他,她只是想讓他接受他已知的那個事實,她可以像聶非非,但是不是;誰都可以像她,但誰都不是。

    她說:「我想聶非非離開的時候,並沒有感受到不能解脫的痛苦。」她看著他:「因為在這個世上,她有絕對相信的東西。她信仰著你,你是她生命的基石,你是她即便離開這個世界也會在另一個世界彼端等待的人,再也不會有第二個人像她那樣了。」

    聶亦的表qíng在那一瞬間破碎,就像一個特別冷酷而jīng美的水晶裝飾品,驀然摔落在花崗石質地的堅硬地板上。他撐著頭的手指捂上了雙眼。

    徐離菲聽到一點窸窸窣窣的聲音,偏頭時看到了窗外的大雪。鵝毛般的大雪在靜夜裡飛舞,看上去純潔又美好。聶亦的身影在昏暗燈光下映照在玻璃窗上。她看著那個影子,想這真是一個悲愴的影子,像一首特別傷感的民謠,又像是一首特別哀婉的qíng詩。

    「我不會再來,」他低聲道:「至少有一點你說得很正確,我沒有辦法看著她在我面前離開。」

    徐離菲看著他,想:這是qiáng大的聶亦,這也是脆弱的聶亦;這是勇敢的聶亦,這也是怯懦的聶亦;這是世間最聰明的聶亦,這也是世間最愚笨的聶亦。聶非非,是你將聶亦變成了這樣,若人生而有靈,在天上看著這一切發生的你,是不是整天整天都在哭泣?

    這沉重孤寂的高原雪夜裡,徐離菲感到了一點艷麗哀婉的心傷。

    六天後徐離菲在醫院裡去世,臨走時托褚秘書將一支錄音筆轉jiāo給聶亦,遺言含糊不清,只說那是她唯一可以留下來的東西,請他好好保存。

    褚秘書按照她的遺願,將她葬在了長明島的公墓,那墓園坐落在島上一個尤其偏僻的地方,地址卻像是個號數特別吉祥的公寓樓:壽仁路8號;她的墓地號數也很吉利:68號墓。

    聶亦並沒有參加,只是在葬禮結束時從褚秘書手裡接收了那隻錄音筆。他將它放進了一隻烏木盒子,擱在清湖半山庭園裡她曾經住過的房間保存,沒有嘗試打開它。

    阮奕岑找上褚秘書,這事讓褚秘書略感驚訝。那是徐離菲葬禮的一個月後,他們在聶氏樓下大廳碰到。青年禮貌客氣,詢問是否能占用他三分鐘,褚秘書音樂察覺這邀約是與誰相關,遲疑了一秒後答應了。

    他們在樓下咖啡座落座,青年切入正題的方式和步調都不緊不慢地優雅,正像是個經驗十足的老道商人,令人一時半刻無法推斷他的意圖。

    但畢竟三分鐘是很快的,在兩人相談甚歡的jiāo談末尾,青年狀似不經意地問出:「徐離菲她最近是還住在聶亦家嗎?有些事找她,但一直聯繫不上。」

    褚秘書一下子住了口。

    青年臉上甚至帶著一點笑,褚秘書深知青年並不是一個溫和的人,可此時他的口吻卻溫和適宜:「怎麼了褚秘,茶不合口味?」這也像是個老道商人。褚秘書想起半年前對阮奕岑的調查,說他商科念得一塌糊塗,心想他這不是挺好的嗎?

    因徐離菲走前的幾天,一直是他陪在那女孩子身邊,因此她許多私人事宜都是拜託給他的。她同他提起過她的墓園、她的遺物,但她沒有提及是否應該將她的死訊通知阮奕岑,她甚至沒有提起過阮奕岑。正因褚秘書直到兩人關係尷尬,因而感覺難辦,良久,才和氣地笑笑,模稜兩可道:「一個月前她離開了,現在沒在聶家。」這是實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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