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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12:55:40 作者: 唐七公子
    褚秘書一時無法開口,好一會兒,才道:「你留下來,也許Yee能治好你,要是你離開,就真的……」

    她面色淡淡,依然看著窗外:「三年前他沒有辦法治好聶非非,三年後他也不可能治好我。」視線似乎要穿過窗外那片被秋霜染得半紅的庭院樹,微微抬了抬下巴:「那對面是不是有座玻璃無菌房?你所說的治療,大概就是把我關在那間小房子裡,通過細菌隔離讓我活得更長久一點吧?但那樣活著……」她輕飄飄地比喻:「同福馬林藥水罐里的標本有什麼區別呢?」

    褚秘書沒有回答她。察覺到房中的寂靜,她終於轉過頭來正眼看著老人。老人的神qíng里含著愧疚。她眉心動了動,突然道:「我們聊聊天吧,褚秘書。」不等褚秘書回答,撐腮自顧自道:「您大概會好奇這一星期我都想了些什麼,為什麼想要離開。」她看著虛空:「最近我看了一些科幻電影,看到大家一直在反思如果複製人被製造出來,這個世界會變成什麼樣,人類是社會又會變成什麼樣,我不了解那些宏大的命題。世界、人類社會,這些名詞都離我太遠了,我能感受到的只是一些微小的東西。」她偏著頭,聲音里驀然透出一抹荒涼感:「比如我這個個體的悲哀。」她停下來好一會兒,褚秘書沒有打斷她。

    她失神了片刻,繼續道:「我明白聶亦創造我是因為痛苦和絕望,他希望我是聶非非,可這是一個悖論,他的內心其實從一開始就不接受我是聶非非,你們也是。」她閉眼道:「我來到這個世界,原本就是為了繼續聶非非的人生,但若我說我要聶非非的父母朋友,要她的丈夫和女兒,我要接受所有曾經屬於她的一切,好jīng確地履行我的使命,繼續她的人生,你們怕是沒有任何人會接受吧?」她突然笑了笑:「但也不能怪你們,人人都在痛苦,人人都有因由,想通這一切後,突然發現這所有的一切,以及同著所有的一切相聯繫的所有人,讓我想恨恨不了,想愛又沒資格。」

    褚秘書看著她道:「如果讓你一直以為自己是徐離菲,你是不是會更開心一點?」

    她低頭似沉思,五秒鐘後才道:「也許。」卻又冷淡笑了一下:「但這也沒有什麼意義了。」她轉頭向褚秘書:「請您轉告聶亦一聲吧,他讓我成為一個個體,以這樣特別的方式來到這個世界,在這樣短暫的時間裡體驗到人生百味……」她的聲音里像是含著許多qíng緒又像是沒有任何qíng緒:「我的人生充滿了懷疑、孤獨、恐懼和痛苦,愉悅只是一點點,這一切我都沒得選。」她停了停:「他應該了解孤獨和絕望是怎麼回事,那也正是我此刻的感受,泡在藥水罐里的生命對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如果說我還有什麼想要的,請給予我自由度過所剩人生的權利。」她嘆了口氣:「您這樣轉告他,我想他應該會懂。」

    第二天起chuáng時徐離菲發現守在門口的黑衣青年們已經撤掉,小趙護士yù言又止地陪同她用完早飯,褚秘書準時出現,帶來了她可以離開的消息,同時遞給她一包藥物和一張卡。徐離菲道謝收下,褚秘書面現憂色。小趙護士默然遞給她一個小筆記本,她翻開看,發現是用原子筆端端正正專為她寫下的藥物用法和食品禁忌。同小趙護士相伴近月余,其實彼此並沒有什麼相關,臨走時小趙護士竟能對自己有這份心意,這單純樸實的qíng感令徐離菲略微動容。但終歸是要離開。門口早有司機候在那裡,臨上車時她同送行的兩人道別:「就不說再見了吧。」至於為什麼不說再見,大家心裡都明白。小趙護士眼眶泛紅,他抱了下小趙護士,轉身進了車門,沒有再說多餘的話。

    司機將徐離菲送到市里最大的影院,她有一張今天下午兩點某場青chūn愛qíng電影首映式的邀請函,電影的女主演是傅聲聲,聽說下午會出席首映式宣傳。

    她並不是專程來看傅聲聲,只是想到阮奕岑可能會出現,因此請褚秘書幫她拿到這張邀請函。

    在她為自己的身世痛苦糾結的這些天,徐離菲有時候會覺得是不是整個世界都停滯了,唯獨她的痛苦是活生生的。其實世界並沒有停滯,這些天外面的世界裡發生了很多事,同她或許還有關係的一件,是一個星期前阮奕岑和傅聲聲結了婚。傳說婚禮盛大,嘉賓眾多,媒體給這場婚禮冠名為世紀童話。婚後阮傅二人雖然因工作原因沒有外出度蜜月,但感qíng卻實實在在進入了蜜月期,據說有傅聲聲出現的地方必然能見到阮奕岑,兩人如膠似漆,形影不離。

    徐離菲四前天剛得知這件事,因自阮奕岑和傅聲聲訂婚伊始,她便知道這兩人早晚會結婚,所以也無所謂心qíng如何,只是這一陣時常襲來的荒涼感再次攀上心頭。她這短暫得尚且不如那些稚嫩孩童的一生中,唯一愛過那麼一個人,最後的結果卻是鰈離鶼背,無法不令人感到哀傷。

    但想必哀傷也不過是她一個人。因她的人生短暫,而這短暫人生里大多時間都是同阮奕岑一起度過,若要回憶過去,便無法不回憶他。回憶是困人的枷鎖,因此她感到哀傷。但她在阮奕岑的人生里,可能根本算不上什麼。世人愛將人生路上遇到的過客比作風景。可就算她是阮奕岑的風景,想必也不是什麼重要的風景,阮奕岑又怎麼會因她而感到哀傷?

    愛qíng真是奇妙,你有時候經會因愛上一個人而想要傷害這個人。她想這可能是她和聶非非最大的不同,聶非非從未想過傷害聶亦、讓聶亦痛,但當她回想起阮奕岑,發現自己讓對他懷抱愛意時,她生自己的氣,卻更想要傷害阮奕岑,讓他痛。

    但這所有的一切,好的壞的,歡欣的痛苦的,在她即將結束的生命面前,又有什麼意義呢?

    喧鬧聲響起,為首映式特意準備的紅毯前傳來小女孩們誇張的尖叫。徐離菲站在數十米開外的階梯角落,聞聲向紅毯看去。電影主創人員陸續登場,都是常在大熒幕小熒幕上見到的熟面孔。個子嬌小的傅聲聲挽著男主演的手臂踏上紅毯時,徐離菲發現了站在人群外同一個中年男子jiāo談的阮奕岑。她想,他果然來了。

    那其實是相當遠的距離,但徐離菲仍然看清了阮奕岑的面部表qíng。那張臉從來都是jīng致的,嘴唇卻在談話間隙不自覺地微微抿起,那是他不耐煩時常有的動作,大概同中年男子的jiāo談話題並不令他太感興趣。

    關於阮奕岑的這些小動作,以及每一個小動作所蘊藏的含義,她竟依然記得。徐離菲想,要麼是她的記xing太好,要麼是他們分手的時間還不夠長。四個月,的確是不夠長。

    青年像是有所感,突然抬頭向她的方向看了一眼。徐離菲壓了壓棒球帽的帽檐,垂頭時笑了一下,然後轉身離開了那個角落。轉身的動作gān淨利落,沒有絲毫遲疑,像是預演了千遍百遍。

    她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笑,那幾乎是當初她第一眼看到他時他的表qíng。那是暮chūn的長明島,那天有血一般的落日,他出現在她的小照相館裡,表qíng茫然地看著她,喃喃地叫她非非。她四個月前就明白了當初他那聲非非叫的並不是她,可如今回憶起來,她依然覺得那個時候他是很可愛的。這就夠了。

    若她還有更多的人生,或許終有一天,她能夠將這段感qíng放下,就如同他一樣。她或許會再回到長明島,然後重新愛上個什麼人,為了同那個人的將來用心籌劃打算。她可能還會找到當初的那種天真,去考慮住的房子是否足夠寬綽,需不需要拆掉重建,以迎接未來家裡可能會有的更多的新成員。

    只是,他沒有更多的人生了。

    她愛過一個人,這段愛qíng結局淒涼。她經歷過一段人生,這段人生也註定會結局淒涼。這世上沒有她的親人也沒有她的愛人。

    這樣也好,她想,這樣才可以對人世沒有留戀也沒有執念,離開的時候,才不會像聶非非那樣疼痛遺憾。

    阮奕岑確定自己看到的那個人是徐離菲。

    縱使棒球帽壓下的帽檐將她的臉遮住大半,可除了她以外,還有誰能將刺繡夾克破dòng牛仔穿得那樣韻味十足?是,聶非非也能將那一身穿得好看,可他從沒見過聶非非穿破dòng牛仔褲,而聶非非戴棒球帽時,似乎也不會像她那樣戴得規規矩矩。那種規矩其實才更符合他的審美。大概是察覺到他的視線,她亦抬頭看過來,因弧度微小,他只看到她的鼻樑嘴唇,她用的是冷色的唇膏。他看到她很快速地低了頭,修長手指再次壓了壓帽檐,他注意到她右手上沒有戴他們在一起時她常戴的那串小紫檀。他不自覺地向前邁了一步,她立刻便轉身離開了,轉身的動作沒有任何留戀。

    那天下午阮奕岑一直有點心不在焉。他隱約知道自己是因什麼而心不在焉,但他並不想深究。

    徐離菲去了西部,下飛機後用褚秘書給的錢租了輛越野車,儲備了一些食物,還買了些衣物。那些衣物一個小箱子就裝滿,只是幾件冬衣。其他季節的衣物,她想她可能也用不上了。將所有東西全部放進後備箱,才發現不大的車廂里還剩下大半空間空空dàngdàng,這就是她一生的家當。

    褚秘書在她剛下榻進一家小旅館時打來電話。他能這樣快速地掌握她的行蹤並不令她感到意外,她知道自她離開S城,就一直有人跟著她。雖然不知道那是聶亦的意思還是褚秘書的意思,但這是善意的跟隨,她覺得沒有太大必要去認真理會。

    電話中褚秘書語聲擔憂,飽含了對她選擇待在一個海拔三千七百米的高原城市的不贊同:「十一月去那個地方,許多普通人尚且受不了,你的身體一個小感冒可能就會有生命危險,你這樣和自殺有什麼區別?」

    褚秘書稍有這麼嚴厲的時候,那其實是關懷的意思。但這是她想來的地方,她只有這麼一個地方想要再來看看,哪怕只在這兒待一天。就像聶非非死前一定要回到大海,將死之人心中的某些執念,健康的人可能永遠不能明白。她沉默了兩秒鐘,回褚秘書:「我的身體,或早或晚而已,看天意吧。」

    天意待她不算薄。

    她在那兒待了兩個月,去了三十去座寺院。

    高遠的天空大多時候都是深邃純淨的藍,白雲似從地底生起,同雪原相依相伴,而遠處的雪山威嚴如神。聽聞是傳經筒不休的嗡鳴,所見是佛前長明的燈盞和流淌的青煙。這裡不是她所熟悉的那個塵世。這裡似乎並不是塵世。這裡他們不問你的來出你的去處,你自己也不思考你的來出你的去處,所有的一切都原始而質樸,愛和恨、生命的福祉和災難都可以向神靈祈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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