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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12:55:40 作者: 唐七公子
她的確是他複製出來的東西,已經沒有什麼好疑慮。
「其實進來之前,」良久,她說,一隻手撐住額頭,「我還想這事也許還有百分之五的轉機,可能並沒有那麼可怕,我並不一定真的是個被實驗室里複製出來的東西。」她像是有些支撐不住,靠在了長椅椅背:「現在的成功案例,沒有見誰剛被克隆出來就是成年體,剛被複製出來的那些……生物,不全都是幼兒嗎?如果說從聶非非……」實際上聶非非是生是死誰也不清楚,他不知道該怎麼用詞,只道:「如果從她離開之後你就著手……複製我,那至今不過三年時間,我卻是這樣一個的成年體。」她抬頭望他:「你是,怎麼做到的?」
他沉默了一會兒,從控制台的cao作界面里取出一幀圖片。他的視線落在圖片上:「胎兒在母體中,從受jīng卵到正常出生大約需要四十周,這段時間裡,胎兒個體的體重增殖了近思憶倍。成年人的體重是剛出生嬰兒體重的一百二十五到二百五十倍,遠小於四億倍這個倍數比。如果是人體始終維持在胎兒期的成長速度,那麼從嬰兒成長到成年人體所需時間甚至用不了一周。」他使用他也能聽得懂的語言陳述這例逆天違理的實驗,眼睛裡看不出一丁點qíng緒:「理論基礎既然能夠支撐,就說明可行。找出可行辦法需要一些時間,但也不需要太長時間。」
好一會兒她才理解他話中的含義,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指甲、手指、小臂赤luǒ在外的皮膚,忽然感到一陣噁心:「所以你製造出我來,只花了四十一周?」
「不,五十周。」他道:「造物的咪咪並不是那麼容易破解,就算是我也無法在一個人從嬰兒到xing成熟期的生長上完美複製其胎兒期的生長速度,將時間控制在十個星期已經是最大努力。」
說這些話時他臉上始終沒有什麼表qíng,就像這不過是例普通實驗,他每天都面對這樣的實驗。可這怎麼會是普通實驗?
五十周。徐離菲低頭打量自己,這個身體長成這樣,只用了五十周,不到一年。故事大抵是這樣的吧,聶非非離開後,聶亦創造出這身體,同事找了一位腦科學心理科學的權威,不知用了怎麼奇異的手段,給自己植入了徐離菲的記憶,然後將自己送去了長明島。
可這沒道理,若是複製出她來,只是為了讓她變成另一個人,他又何必花那麼多時間心血來複製她?這沒道理。她腦子裡一陣一陣空,眼前卻像是平地生起一大片黑色的迷霧。
不,還有一種可能。
她靜了好一陣,突然開口:「其實你早就清楚,聶非非已經死了,永遠不可能再回來了對不對?」像是刻意將語聲拉得緩慢,每一個字都顯出一種讓人無法忽略的清晰。
聶亦臉上那近乎完美的冷淡表qíng終於出現一絲裂痕。
她繼續道:「所以你才會將我複製出來,你原本相信我會成為她。」有個聲音在心裡附和,沒錯,這就合理了。
她心頭一跳,邏輯卻更加順暢,思緒像脫韁的野馬橫衝直撞,從前會覺得無稽的推論和設想,此時那麼水到渠成地出現在腦海里,就像那時唯一可能的答案。
但這唯一的答案卻透著更加令人難以接受的慘然,她咬了咬嘴唇定神:「可就算基因序列相同,擁有同樣的身體和面貌,終歸還是會不一樣,我沒有辦法百分之百地複製聶非非。」她直視著聶亦:「然後你發現了,我並不是她,所以給了我一個虛假的身份,將我送到你們看不到的,沒有辦法打擾你們的地方……」從K城回來的那個下午,當她滿腔迷茫憤怒地尋到褚秘書時,老人家垂眼嘆息:「你應該很恨Yee對你做了這些事……」
怎麼能不恨?自己就像是一隻面盆、一塊電池、一個燈泡,在流水線上被生產出來,去因在質檢時發現瑕疵,而被歸類為不合格品丟棄掉。
自己竟像是一隻面盆、一塊電池、一個燈泡。
「我猜對了,是嗎?」
問出這個問題時她其實並不希望得到他的回答,她想他但凡還有一點屬於人類的憐憫心他就該保持沉默,讓她自己自自苦自憐自傷自……怎麼都好,他立刻離開最好,從她的眼前消失,再也不要出現在她的生活中。
但他卻開了口:「你猜對了。」口吻冷靜,就像是在回答什麼學術問題,態度即非正面也非負面,但也是中立客觀,越令人感到冷酷。
寒意和恨意猛地湧上她的心間:「你是惡魔。」她說:「你是惡魔。」
男人只是淡淡地看著她。
她臉色蒼白地直面他,原本難得有衝動的時候,此時卻抑制不住全身顫抖:「你把我創造出來,我是不是只有兩種選擇,若成不了聶非非,我就只是個物件,我不是個人?我只是個物件?所以你可以毫不內疚,對待我像對待一個物件,你知不知道你對我犯了怎樣的罪?你心裡就沒有絲毫愧疚?聶非非愛你的正直理xing、溫柔善良,她不在了,所以你把這些她愛的東西全部都丟棄了嗎?你可以不在意我,當我是個物件,但你也不在意她?你覺得她不會對你失望?」
他像是笑了一下,泛白的臉色配上那樣極冷的笑意,看著令人發寒:「正直理xing、溫柔善良。」他重複這八個字,然後道:「他從沒有告訴我她愛我的正直理xing、溫柔善良。」隨手將投影儀關掉,他看著她平淡道:「從決定複製你的那一刻開始,很多東西我就已經丟掉了。你說得沒錯,我對你犯了罪,但你希望從我身上看到的那些美好品質,自責、愧疚、罪惡感,我早已經丟掉了。」
她一是愣在那裡。
他似乎並不在乎她有什麼樣的反應,只是道:「你剛才說我會讓她失望?如果我做的所有這一切讓她失望了,她應該來找我,告訴我我做錯了。」
她喃喃:「這怎麼可能,你知道她死了。」
他說:「我不知道。」回答這問題時他依然冷靜,她想這人的心到底由什麼做成?他是真愛著聶非非?或者他其實並不愛?他原本以為一再提起聶非非的辭世能傷到他,她的確是想要傷到他,可他看起來毫不在意,依然無堅不摧。
他轉過身去調控制台旁水族箱的燈光,初時的音樂聲不知什麼時候停了下來,過了一會兒,像是有什麼東西落在地上,傳來雜亂聲響。
她反應不及,回神時才發現聶亦單手撐著控制台的模樣不太自然,地上散落著微型控制器電子筆之類,他皺著眉扶著台面似在尋找什麼,嘴角隱現出奇怪的紅色。很快找到紙巾,他捂著嘴咳嗽了一聲,只是一聲。她驀然反應過來那紅色是什麼,血。她吃驚地退步,他再次開了口:「你說她不在世上了?」他低聲道:「以後不要再說這樣的話。我沒有見到過她最後一面,既然我們之間沒有見過最後一面,她就……」他的聲音有些喘,他看清他的額頭滲出大滴冷汗。
她移不動步子。
再次回過神時近旁小孩子的哭聲斷斷續續,她循著哭聲望去,聶亦躺在地上,聶雨時正趴在聶亦身邊哭得抽噎,之前和她jiāo談過的長髮女人顧不得哄聶雨時,在一旁著急地打電話。沒兩分鐘褚秘書帶著醫護人員趕過來,腳步聲來來去去,好一會兒,房間裡空留她一人。她才注意到方才被聶亦調亮的水族箱裡原來養著巨大的水母,它們漂游在淡藍色的光暈里,像盛開在水中的無根花,看起來悠閒又自在。
長發女人去而復返是在很長一段時間後,那時候徐離菲正坐在書房的地板上發呆,心底的憤怒和惡意已隨著剛才那場騷亂如cháo水般退去,內心裡唯留下疲憊和悲哀,她整個人都感到無力。她也不知道坐在那裡要gān什麼,她只是坐在那裡,至少羊毛地毯坐上去還算舒適。
女人坐到她旁邊,突兀地開口:「我沒說過我是誰,你也沒有問,我想和你再聊一聊,我姓康,康素蘿,非非的好友。」她停了一下:「最好的那一個。」
雪佛蘭打量她良久,思緒慢慢回籠,她想起來她是誰了,錄音筆中的康二、康康、康素蘿、康老師、康市長家的千金。只是錄音筆中聶非非描述的康素蘿令她感覺絢麗生動,而如今,當活生生的康素蘿站到她面前時,她卻只看到她眼中的滄桑。
「你和聶亦說了什麼,我大概能夠想像,你是不是讓他接受現實,非非已經離開這個世界了?」康素蘿躊躇了一下,「你不要再刺激他。」
徐離菲恍了恍神,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接話,只道:「他還好嗎?」
康素蘿皺著眉:「沒什麼太大問題,胃上的老毛病,有一陣子他喝酒太過嚴重。」
徐離菲點了點頭,過了兩秒種,在有些恍然,又看了康素蘿一眼,道:「你還有什麼需要我做的,一併說了吧。」
康素蘿像是沒聽清她說什麼,面上出現一瞬的茫然:「什麼?」
她空dòng地笑了笑,學著康素蘿的語氣:「你不能出現在雨時的面前,請你以後不要再那麼做了;你和聶亦說了什麼我能夠想像,你不要再刺激他。」她目光淺淡地落在康素蘿身上:「我們見了兩面,你對我就提出了兩個要求,事實上我一點也不想再和你們這些深愛聶非非的人見面,所以……」她嘴角挑了挑:「你還有什麼要求不如一併對我說了,我挑著遵守。」
康素蘿怔了一會兒,想徐離菲應該是感覺到了她對她的排斥。她深愛著聶非非。徐離菲原封不動地套用了兩個小時前她對她的說辭,說這話時和非非一模一樣的嘴角含著嘲諷笑意。這排斥其實不公平,徐離菲又有什麼錯?可使,她能夠用什麼樣子來面對她呢?只要看到她活生生低站在自己面前,她整個人就開始發冷,她的存在只是一次又一次露骨地提示她非非已經去世了,她親密得像姐妹的朋友年紀輕輕就離開了這個世界。
康素蘿垂了眼睫:「我沒有什麼別的需要你做的。」她苦笑了一下:「你是不是在想我根本沒有資格要求你什麼?你想得對,我其實沒有資格,如果你想要見雨時,你有權力見她,只是……」她聲音澀然:「我鄭重地請求你,你不要再刺激聶亦了。」
徐離菲撐著額頭,表qíng木然,過了好一會兒,像是感到好笑:「你不是說他這次不過是胃出血,沒有什麼大礙?」似乎只要一提及聶亦就能打開她身上潛藏的憤怒開關,她其實從不喜歡對別人在言語上諷刺挖苦,可當對象是那個創造她的人、給了她一個亂七八糟的人生的人時,她控制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