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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12:55:40 作者: 唐七公子
    庭園裡一時寂靜,沉默中,她所期待的軟糯同省終於想起來:「媽媽,是媽媽回來了!」小女孩將她錯認作自己的媽媽,圓潤小臉上是那麼天真的驚喜快樂,又是開心又是急切地想要掙脫牽住她的大人們朝她撲過來。

    徐離菲垂眼看著小女孩,突然有點恍惚。

    她今天是要去找聶亦做什麼來著?是了,是要去問清楚聶亦自己是誰,或者,自己是個什麼。而她為什麼又會起意讓聶雨時看到她呢?是了,因她並不想讓聶亦那麼輕鬆就應付了她,就像她不過十個無足輕重的實驗品。她想她總該給他找一些麻煩,讓他知道如cao縱一個人偶般地掌控她並不是那麼理所當然。既然他不想讓自己的女兒見到她,那她就要讓他當著自己女兒的面,解釋清楚她是誰,或者,她是個什麼。她受了傷,這傷太重了,她控制不住自己要去傷害別人。能夠傷到他那就最好了,傷到其他人也不錯,因所有知道這件事卻只是眼睜睜看著它發生而沒有試圖阻止的人,全部都是幫凶。

    可是,他該去傷害一個四歲的孩童嗎?

    徐離菲有些茫然地後退了一步。可不等她先出聲拒絕,興沖沖撲倒半道上的聶雨時已經被高個子男人抱了回去,長發女人親密地捏著女孩的臉頰揉了揉,才輕聲告訴她:「那不是媽媽,是姨姨,雨時不記得出門去拍照採風的姨姨了嗎?哦,姨姨離開了差不多一年啦,雨時可能是不太記得了呢。」

    一年,去年年底她住在這裡,那時候他還不是徐離菲,這是她最近才知道的事。顯然眼前的女人也知道,否則不會那麼準確地脫口而出「一年」這個詞。可雖然溫和地同聶雨時解釋自己是她的姨姨,提起姨姨這兩個字時也很親切,女人不經意滑向自己的目光卻含著毫不掩飾的冷意。

    聶雨時坐在男人手臂上抿著嘴唇,眼圈有點發紅,倒是沒有哭出來,只是沮喪地小聲囁嚅:「記得姨姨,姨姨和媽媽長得一樣。」揉了揉眼睛偏頭道:「姨姨回來了,媽媽是不是也快回來了?」

    女人點了點她的鼻尖哄著她:「是呢,媽媽一定也快要回來了。」

    小女孩立刻高興起來:「那顧叔叔放雨時下來,雨時要和姨姨問好的,姨姨像媽媽,雨時也喜歡姨姨。」

    女人臉上的笑容滯了一下,勉qiáng道:「姨姨有事要趕著離開,雨時已經耽擱姨姨好長時間了,下次見到姨姨再問好也是一樣的。」

    小女孩要再說話:女人卻突然皺眉:「哎呀,康康阿姨將水杯忘在剛才的小房子裡了,雨時帶著叔叔幫阿姨取回來好不好呢?」

    小女孩不疑有他,毫不猶豫地點頭,還撇嘴:「康康你真是太不小心了。」男人笑了一下,會意地帶著聶雨時離開,待兩人消失在她們視線之外,女人才站到她面前。

    才到女人是想單獨和徐離菲說話,張媽已先行迴避到了一旁。徐離菲瞥了眼站得老遠假作查看小花圃里花朵長勢的張媽,倒是先向主動站到她面前的女人開了口,說的卻是同兩人都不太相關的東西:「張媽可真是謹慎,是不是必須得如此小心謹慎,才配做這座埋藏了許多秘密的大宅的管家?」

    女人意想之中地沒有接話,只將眉頭皺得死緊,一張娃娃臉到因此而顯得成熟起來,半天,道:「我並不是來和你說閒話。」她口吻冷漠而慎重:「我只是來告訴你,你不能出現在雨時的面前,以後請你不要再這樣了。」

    相比女人的嚴陣以待,她倒是笑了一下:「我記得,你剛才還斬釘截鐵告訴雨時我是她的小姨。」她微微偏了頭:「卻不讓我再見她。」她停了一下,似笑非笑:「難道我不是雨時的小姨、聶非非的妹妹嗎?」

    聽到她說出那個名字,女人不經意顫了一下,眉頭皺得更緊,嘴唇也抿成一條線,幾乎有些憤恨地打斷她:「你當然不是。」

    她看著女人,良久,道:「你果然什麼都知道。」似乎是在嘆息:「所以你也知道我是個……」她停下來,沒有說出那個詞,反而問她:「這個探索科學極限的遊戲,好玩兒嗎?」

    女人的臉色一瞬間變得蒼白,許久,她緩緩道:「這對誰,都不是個遊戲,我無法也不想去理解你是怎麼想這件事,但既然你也知道你不過是她的……」她沒有說出那個詞,似乎僅是說出那個詞就讓她無法忍受,她換了一種說法:「既然你也知道你和她有著那樣的聯繫,就請你不要再出現在我們這些深愛她的人面前,這對我們來說是折磨,我無法忍受你頂著她的樣子……」

    她突兀地笑出聲,女人停下來,似乎也意識到剛才的用詞有些尖刻,沒有再繼續說下去,低眉到了聲抱歉。

    她淡淡回她:「抱歉什麼呢?我其實原本並不是很確定,但現在……」她輕聲道:「這真是離奇。」像不是在談論自己的事,語聲客觀又空dòng:「這真是離奇。」

    拐過迴廊時徐離菲想,這園子裡到底有多少人完全了解她的底細?說不定那並不是個秘密,至少這園子裡不是個秘密?說不定人人都明白,只有她自己不知道?她驚訝於此時想起這些,內心竟算得上平靜。

    張媽在書房前停下腳步,門半掩著,內室里傳出隱隱的音樂聲。張媽不輕不重地敲了三下門,聽到裡邊響起聶亦讓她們進去的聲音,才輕手輕腳將門扇徹底推開,示意徐離菲一人進去。

    一道山水屏風將房門和內室空間隔了一隔,繞過屏風,入眼的空間極為敞闊,與其說是個書房,不如說是個藏書室。梨花木書架倚牆而立,將除了門窗的所有牆壁空間都占滿,一眼掃過去便覺得藏書量巨大;除此之外,房間裡只有一排控制台模樣的陳設位於落地窗旁。

    天色已暗,室內卻沒有開燈,唯一的光源來自控制台,徐離菲猜想那角度傾斜的金屬台上應該是鑲嵌了多面液晶屏幕。而她要找的人,此時正站在控制台前單手cao作界面,神qíng專注,像是在查看什麼東西。音樂聲不知從那裡來,似有若無,依稀是首老歌,唱詞卻無法聽清。

    徐離菲站在一把長椅前沒動,她打量著聶亦。他看起來如同往常一樣冷淡英俊,也如同往常一樣平靜,就像他並不知道她為什麼來找他,他同她並沒有什麼關係;就像他從沒有在她身上花費過什麼心血,並沒有創造她又毀掉了她的人生。

    這個男人是聶非非一生所愛,徐離菲想。他在她心中近乎完美,她深信他溫和體貼、溫暖正直、理xing明智,不顧一切地崇拜他愛慕他,即使兩人分手也堅信自己從沒有愛錯人。那樣的聶非非,她是不是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她心中這個近乎完美的男人會拋棄從前他所信重的一切?他同她在沐山談論人世的倫理和科學的倫理,他說科學的倫理就是科學本身,科學本身承認科學賦予人類探知極限和盡頭的權利,那是許多瘋狂的科學家所信奉。那時的他並沒有遭逢不幸,似乎更樂意遵循人世的倫理,但那並不是必須,聶非非她是不是從沒有想過,她的離開會讓這個天才終於厭倦了人世的倫理,變成一個冷血的瘋子?她是不是到死都沒有想到過?

    她閉了閉眼,總有一個人要先開口。若有若無的音樂聲如浮萍一般在空氣中游移,終於有一句能聽得清,淒清女聲唱的是:「……空留遺恨,願只願他生……」

    她的聲音在這寬闊的空間裡響起來:「我該怎麼稱呼你?」像是一枚石子投進池水裡。他抬起頭來。她的手指緊緊握住長椅靠背,關節用力得泛白,沒有等他回答,繼續自顧自道:「你是我的丈夫,還是我的父親?」

    他的視線落在她身上,卻似乎並沒有對她這離經叛道的奇怪問題感到詫異,只是平靜地看了她兩秒鐘,然後道:「褚秘書認為你懷疑自己是非非,是我動了你的記憶讓你既不起來你的過去,看來他料錯了。」

    關於剛才的那個問題,他並沒有正面回答,關於她對自身身世來歷的假設,他雖沒有直接肯定,卻也沒有否定。即便在來之前她已經百分之九十五地確認了那假設的正確xing,但還是想從他那裡得到一個蓋棺定論,似乎雖然她所見的證據是那麼齊全,但他只要一句話就可以將它們全部推翻。而今,卻連最後一根可以將自己從這荒唐可笑的境遇中解救出來的稻糙都沒有了。

    她禁不住喃喃:「我的確是那麼懷疑過的,懷疑自己是聶非非。」她僵硬地勾了勾嘴角:「他們說你愛她,在以為我就是聶非非時,我想過,如果真如他們所說你那樣愛她,你把我變成現在這個樣子,讓我成為和你並不相關的徐離菲,你難道不痛嗎?」她嘆息似的總結:「那說不通的。可……」她看向他,突然神經質地笑了笑:「發現和別人長得一模一樣,自己還和那個別人很有點關係,任何人都會想自己是不是就是那個人,或者是不是那個人的姐妹兄弟吧?又有誰會去想自己會不會是那個人的複製人呢?這不是太離譜了嗎?」

    複製人,她終於說出了這三個字,心裡一緊。

    多麼離譜。第一次從聶非非的錄音筆中聽到克隆這個詞時,她內心有過微妙的顫動,但並沒有立刻往那個方向深思。網絡上查閱到聶亦的資料,只是顯示他是位優秀的生物學家,那些光輝履歷記錄了他在生物製藥上的天才貢獻,卻沒有任何資料顯示他和克隆有什麼相關。可錄音筆中,謝侖告訴聶非非,你知道為什麼我們認為聶亦他是天才?因為他在十四歲就獨自克隆出了一隻薩摩犬,他是世界上克隆相關領域最出色的科學家之一。而她也還隱約記得,聶非非所描述的那個印度洋中的V島,那島嶼上涉及人類研究的某個論壇,聶亦從來都是坐上貴賓。聶非非怎麼樣了,而她又是誰?困惑她的思緒似找到出口,一徑地鼓勵著她朝哪個出口深入研究。

    放下錄音筆時她手直發抖,心裡想著那不可能是真的,那多可笑,卻忍不住向小趙護士要了電腦。

    她能查到的資料泛泛,但那泛泛的資料已經讓她眼前發黑。

    1996年,第一隻克隆羊多利在英國誕生,人類克隆哺rǔ動物成為現實;2000年,第一隻克隆猴泰特拉在美國問世,人類克隆與之最相近的靈長類動物成為現實;2002年,法國一個女科學家宣布世界第一例克隆女嬰夏娃誕生,雖然許多人並不相信,可誰也無法保證這事不可能發生。

    現在已經是2023年,克隆技術在那之後發展了二十一年,她眼前又是那樣一個被稱為這領域裡難得一見的天才的科學家,她怎麼會覺得假想自己是個複製人這件事可笑?怎麼會覺得它遙不可及,像是科幻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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