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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12:55:40 作者: 唐七公子
    而我的聲音觸碰不到你。

    如同你的目光也離開了,

    如同一個吻封住了你的嘴唇。

    當世間萬物充滿我的靈魂,

    你從萬物中浮現,充滿了我的靈魂。

    你如同我的靈魂,

    如同一隻夢的蝴蝶,

    你如同『憂鬱』這個詞

    ……

    ……

    ……」

    葬禮結束,陽光依舊,天空也依然飄著許多雲。附近忽然有一群鴿子飛起來,發出美妙的羽翼浮動的聲音。

    我突然有些明白埃文斯為何喜歡那首詩,但我不知道杜蘭是不是明白。

    我想起那天傍晚,他在病房裡低聲告訴我,無論你愛上的人是什麼樣,愛這件事本身,會讓你看到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杜蘭,讓我們猜猜埃文斯讀這首詩時想起的是誰。

    我猜他是在想你。

    就像他給你拍的那張照片。

    所有偉大的藝術家,他們的每一件作品都必然充滿真qíng。

    而在他的照片裡,你如同『憂鬱』這個詞。

    2018年這個冬天和chūn天,我的身邊籠罩了太多失去和死去的yīn影。

    13.

    徐離菲在那天黎明時起chuáng打開了錄音筆,然後整個白天她都塞著耳機,一直沒有出門。

    次日清晨,照顧徐離菲的小趙護士給褚秘書打了個電話,巨細無遺地匯報:「……在K城時徐小姐的狀態就不太好,前天回來和您見過面之後,她的臉色更差,晚上入睡前還有發熱,我給她用了藥,燒雖然很快退下去,但是她睡得不太好,很早就醒過來。昨天白天她沒有出門,一直塞著耳機在聽什麼,三餐吃是吃的,但只吃了兩餐,而且都吃得不多。傍晚時候她用了電腦,大致用了一個小時,之後她沒和我說過話,也沒有和任何人說過話,在窗前做了一整夜,剛剛才睡下。」

    褚秘書嘆了口氣,道:「我讓張媽給她準備了一些易消化的食物,她醒來後讓她把飯吃好吧。」停了停,又道:「她若不願吃,就告訴她Yee已經回來了,她要是想見,就先把飯吃好。」

    小趙護士點頭答應,一板一眼地將褚秘書的囑咐記下來,不該問的問題一個也沒有。小趙護士雖然年輕,看著也是張不大成熟的娃娃臉,但做事一直穩妥,拿著比普通私人看護高數十倍的薪資,最清楚事qíng的界限,明白哪些事qíng是她的分內,哪些事qíng是他的分外。

    褚秘書在下午兩點時接到徐離菲打來的電話,電話里她的聲音聽不出什麼異樣,說她想見聶亦,能不能幫她安排。褚秘書有一瞬的愣怔。無論聶亦是怎麼想,但他想,徐離菲xing格里總還是有些地方像聶非非的,譬如這種面對大事時的冷靜。

    小趙護士向他匯報過這幾天徐離菲的動向。她所理解的她可能的身世,足以顛覆她的整個人生,無論是誰,面對這樣的事,歇斯底里都不為過,但她大多數時間只是發呆。她也許是憎恨的、牴觸的、反抗的,但她的憎恨、牴觸和反抗卻都是安靜的。

    那實在很像聶非非。

    熟識聶非非的人評價起她來,大多會說她酷,果決,行事風風火火,沒有人會評論聶非非文靜溫柔。

    有一次褚秘書在老宅碰到聶非非,那是聶家太太在家裡搞了一個音樂派對,派對上來了許多相熟的太太小姐,他因有事等聶亦,被聶太太順便邀請去派對上聽聽音樂。

    不久便看到聶非非,她剛從一個專題會上下來,栗色長鬈髮,米色針織長衣,黑色西裝,哈倫褲,牛津鞋,身材高挑,進客廳時步履都帶風,引得一群打扮正式的太太小姐們好一陣驚訝。聶太太周沒責備她:「怎麼這樣子就過來,像什麼話。」她倒是毫不在意,自顧自從經過的侍應生手中端了一杯香檳,眉眼都含笑:「因為怕趕不上聽媽媽的演奏。」聶太太一向重規矩,卻也被她一句話逗得笑起來:「要真是孝順,下午就別去開什麼會,還開到這麼晚。」

    有兩個坐在附近的年輕女孩壓低了聲音討論,其中的短髮女孩子驚訝:「啊?就是她嫁給了聶亦?個子挺高的,其實也真凌厲,一點看不出柔婉嫵媚,不是聽說聶太太更中意柔靜一點的兒媳嗎?」

    另一個長發女孩子道:「無奈她兒子更喜歡女qiáng人。」

    短髮女孩子不以為意:「不就是個攝影師?看著其實凌厲,長得也並不見得十分漂亮,我還以為照聶家的挑法,選了個什麼樣的兒媳呢。」矜持地笑了笑道:「搞藝術嘛,你我都知道是怎麼回事了,陳家那個一無是處的老二,不還在紐約開了個什麼服裝設計工作室,設計出來的衣服朋友們捧捧場,她也就自以為是個什麼了不起的時裝設計師了,這些事……」說著撇了撇嘴。

    長發女孩子抿了抿酒杯:「這位和陳家那位還真不太一樣,國際攝影獎一路拿下來,正經在各國國家美術館辦過展的人,行業專業雜誌上還有她的專欄。」又笑了笑:「你挺喜歡的那個新銳導演許書然……」努了努嘴:「聽說就是在跟著她學習水下攝影。」

    短髮女孩子請輕啊了一聲:「真的?怎麼會?」懷疑道:「她看著很年輕,怎麼可能有這樣的履歷?」

    長發女孩子綰了綰耳發,似笑非笑:「你不是好奇聶家選了個什麼樣的兒媳?聶家要求高,選了個天才當兒媳。」

    短髮女孩子沉默了好一會兒,大約不知道該說什麼,悻悻轉移了話題,繼續jiāo談了片刻後兩人先後起身離開。

    正巧聶非非老遠走過來和褚秘書打招呼,口吻輕鬆,同他開玩笑:「您今天終於放聶亦假了?」只要他在聶亦身邊,聶亦多半是在工作,所以她才會這麼問他,不說聶亦放他的假,偏說他放聶亦的假,這也就是她xing格中俏皮的地方。

    褚秘書也開玩笑:「是皇上給我假,派我微服私訪。」

    她愉悅地坐下來開始和他jiāo談,直到聶太太過來她才起身,隨後聽到聶太太向請來的某位音樂家介紹聶非非,後幾句語聲裡帶了嗔怪:「……整天風風火火,也不知什麼時候沉靜得下來……」

    似乎聶非非給所有人的印象都不是靜。她不柔靜,也不沉靜。所有與靜相關的事qíng都難以比擬她。女孩子實在是難以像她那樣有氣勢,有時候那種氣勢就像是一把出鞘的寶劍,單單立在那裡就難掩鋒芒,她本人大約並沒有意識到這種鋒芒,或者早已習慣了這種鋒芒,因而不顯得高調,倒顯得灑脫。

    但褚秘書知道,她其實是有安靜的時刻的。

    他領略過她的安靜。那是很久以前,他打電話告知她聶亦打算結束和她的婚姻,那時候她就很安靜。他後來才知道其時她是愛著聶亦的,受了很大的打擊,但是在那通電話中聽不出任何徵兆,她說話很少,沒有哪怕一丁點qíng緒失控,所有的疑問都維持了風度。

    這種風度像誰來著?

    哦,不!

    是誰如今的做派有她的這種風度?

    徐離菲。

    所以徐離菲,她到底是不是聶非非?

    徐離菲問過他,褚秘書想。

    但他給出了一個模稜兩可的解釋,他不知道那算不算作一個回答。這個問題已然超出了他的知識範圍和倫理認知體系,他是真的沒有辦法回答。

    他想起將徐離菲送離S城的那個冬夜,那是去年十二月。他試圖勸說聶亦:「那並不是實驗失敗了,實驗室很成功的,只是你不相信她是非非,因為你不相信,所以無論再進行多少次實驗,Yee,你都不會成功。」

    聶亦坐在客廳的yīn影里,旁邊的小几上擺著空掉的酒瓶。

    他酒量不好,那一整瓶酒下去必然應該是醉了,但他看上去卻像是很清醒,揉了額角淡聲道:「不,是實驗失敗了,非非她……」說出這個名字時他失神了很久,然後才道:「我總有一天會將她帶回來。」他的手搭上雙眼:「我答應過她。」

    有時候褚秘書想,聶亦他未必就不知道他可能再帶不回聶非非,因那個夜晚,在聶亦平靜的聲線後,他看到的是絕望,那絕望鋪墊蓋地,猶如實質,壓得人喘息不能。

    其實自欺才是可媲美天堂的幸福鄉,當人生艱難的時候,尤其需要它充作調料,那滋味再理智的人也拒絕不了。

    下午五點,張媽親自過來領徐離菲去聶亦的書房。

    接近觀景平台時聽到小女孩歡快的笑聲:「顧叔叔我要再下去一點,我要抓最大的那條魚,你要抱緊我呀。」孩子的歡笑聲中cha進明朗女聲:「他才不會抱緊你,他會把你扔進池塘里。」小女孩沒有立刻回答,倒是有清和男聲緩緩響起,帶著一點溺愛:「康康,不要嚇唬她。」

    張媽不動聲色地移步向另一條路。在這兒住了半月余,雖然並不常四處閒逛,這座半山庭園的基本構造徐離菲大體還是清楚。沿著觀景平台前的迴廊走到盡頭,再向右拐,那是到聶亦的書房最近的一條路,張媽臨時更換路線,大概是不想讓她和聶雨時碰上。四歲的小女孩,最愛在院子裡玩鬧,她也常在其中散步,但彼此竟然難得碰到,此前她並沒有多想,現在看來,確實知qíng人的刻意為之。

    有細小惡意突然躥上心間,徐離菲記得第一次看到那女孩時,四歲的小孩著急地向那個詢問她是否想要新媽媽的女人聲明,說她是有媽媽的,她雖然小,卻記得媽媽的模樣。所以,要是讓這女孩看到自己,看到和她的媽媽長得一模一樣的自己,事qíng會變成什麼樣呢?這女孩會怎麼樣呢?聶亦又會怎麼樣呢?

    她將手揣進外套口袋裡大步走向觀景迴廊,張媽幾乎是立刻在身後提醒她:「徐小姐,這邊走。」她沒有停下腳步,張媽小跑著跟上來,向來平穩的聲線里難得出現慌張:「徐小姐,這條路不是……」卻突然住了嘴,一把拉住她就要躲向一旁的假山石,可畢竟年紀大了,恍神中並沒有拉動她,兩人就這麼堪堪bào露在剛從平台上下來的年輕男女眼中。

    徐離菲站在山石旁,目光冷淡地投遞到是不開外牽著聶雨時的男女身上。男人個子挺高,看上去三十多歲,面目出色非常,甚至含著一種男生女相的漂亮。他身邊的女人個子嬌小,留著波làng長發,一張娃娃臉jīng致可愛,看不出多大年紀,腹部微微隆起,顯然是處於孕期。徐離菲想,她從沒見過這兩人,可他們看她的目光真是奇怪,尤其是那長發女人,怔怔地望著她,目光是冷漠的,那冷漠裡卻又飽含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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