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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12:55:40 作者: 唐七公子
他笑了笑:「但是無論你愛上的人是什麼樣,愛這件事本身,會讓你看到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我喃喃說:「這是好的嗎?」
他點了點頭:「這是好的。」他道:「你從來就知道這是好的,不是嗎?」
我揉著太陽xué笑了笑,說:「我可能是最近有點疲憊。」
第二天臨睡前我才有時間查看褚秘書發來的那份離婚協議。
好大的手筆。我看的發愣。
若每個人醫生能賺多少錢都有定數,我覺得我離這一次婚,大概就把這輩子能賺的錢全部賺夠了。
一整晚都沒睡好,卻還是做了夢,夢裡還見到了聶亦。
次日杜蘭詢問我的黑眼圈,我想了想,覺得沒有必要找什麼藉口,有點恍惚地和他說到離婚協議內分給我的龐大財產數目。
「有套別墅,」我說:「建在山裡,那座山是他們家的私產,所以那套別墅尤其安靜……」我頓了頓:「也尤其美。chūn有葳蕤綠樹,夏有朗朗清月,秋有染霜紅葉,冬有皚皚白雪。」
杜蘭道:「你像是在念詩。」
我贊同道:「那就是像詩一樣美的地方,我們都很喜歡。」
他停了一下道:「你們?你和你的丈夫?」
我答他:「準確地說,很快就要變成前夫了。」繼續道:「他把這套別墅給了我。然後晚上我夢見我回到了那裡,卻被鎖在了外面,我翻牆進了前院,可沒有辦法再進到屋子裡去了,只要站在客廳外。」
我和杜蘭比畫:「客廳有一扇落地窗,面向庭院,我站的那個位置可以很好地望進客廳。然後我看到原來是吧檯的地方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改成了一個開放廚房。」
我大概是失神了幾秒鐘,杜蘭問我:「然後呢?」
我靠近沙發:「然後嗎,然後我看到他和他喜歡的那個女孩子親密地靠在一起做飯,那場景很溫馨自然,讓人被生羨慕。我卻心裡發涼,低頭時不知怎麼發現手裡我這一紙離婚協議書,茫然間想起來這份協議書里分了我多少錢,我就安慰自己說:有什麼可絕望呢聶非非,沒了愛qíng和婚姻,至少你還有錢。」
杜蘭抬眼看我:「既然能夠這麼想,那你還在難過什麼呢?」
我沉默了兩秒鐘,輕聲道:「我想他是喜歡我的,如果不喜歡我,不用給我這麼多錢,給我我們曾經約定的東西就好。他一向理智,從不衝動做決定。可他深思熟慮之後還是覺得給我錢就好,他要陪在另一個人身邊。我難過的不是他選擇了選擇了別人,而是他深思熟慮之後選擇了別人,我在想,將來的某一天,他會不會後悔。」
杜蘭皺眉:「你在抱怨。」
我怔了怔,否認道:「不,他並沒有做錯,他可以比較,可以覺得我不是那麼重要,不……」我說:「我其實也有是有點重要的,只是沒有那麼重要罷了。他可以那樣認為,那樣選擇,我也可以失望,可以難過,我們都可以有這樣的權利是不是?這些我都很清楚,所以我沒有抱怨,我只是……」
我只是怎麼樣呢?
半晌,我苦笑道:「你說得對,大概我的潛意識裡對他是有抱怨的,我控制不住,我私心裡……」我頓了頓,有些茫然道:「我私心裡甚至是希望他後悔的,想要他受到折磨,我怎麼會……」
杜蘭沉默而略有擔憂地看著我。
良久,我道:「他其實不會後悔的是不是?」
杜蘭安靜了兩秒鐘,問我:「你想要我怎麼回答呢?」
我沒有說話。
他客觀道:「既然他考慮了很久,那將來後悔的可能xing應該很小。」看了我一會兒,突然問我:「如果他將來會後悔,你會開心一點嗎?」
我出神良久,內心裡一片空白,那空白卻並不是茫然,而像是流水斷開映照在山崖上的月光,極自然又極無奈。我說:「無論將來會怎樣,終歸是無法改變陷在了,無論我對他的qíng緒如何,似乎都沒什麼意義了。只是這個結果……」
杜蘭耐心地等待我的下文。
許久,我說:「其實,這個結果也是好的,我們和平分手,彼此並沒有怨恨。如果沒有遇到他,我可能至今對愛qíng懵懂,遇到他讓我知道愛一個人事怎麼一回事,有多少人一輩子也不知道愛一個人是怎麼一回事呢。」我勉qiáng笑了笑:「這件事這樣困擾我,讓我難受,長久無法振作,可能是因為……」話趕話說到這裡,我卻似乎並不知道是因為什麼,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完成這個句子。
杜蘭平靜地陳述:是因為他太重要,你雖然答應分開,也認為分開才是正確的,但你卻並不捨得他。」
我無法控制自己的驚訝,腦子裡有點暈眩,我覺得這應該就是那個正確答案,卻絲毫沒有難題終於得以解答的輕鬆,內心反而突然滋生出一股巨大的無力感。
杜蘭緩緩道:「我們不能得到所有我們想要的東西,接受這樣的事實總是需要一些時間,所以你沒有必要立刻振作起來,可以給自己更多時間。但是……」他的面上難得露出斟酌的神色。
我幾乎是憑著本能追問他:「但是?」
他嘆了口氣:「Fei,你需要認識到這件事:你無法得到他,你在他的人生里已經結束,成為過去了,否則我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才能再次振作起來。」
我愣在那裡,杜蘭似乎有點累,安撫地拍了拍我的手,便閉上了眼睛不再說話。
當晚我給褚秘書回了信,接受了財產提議中現金和一些不動產,外加那台已經在計劃中的潛水器,婉拒了協議書中所列的其他資產。
那之後沒有再收到褚秘書的來信。
兩個月轉瞬即逝。
杜蘭在四月初的一個雨夜裡停止了呼吸。
chūn天已經到來,枯樹發新芽,我似乎都聽到冷雨敲打葉片的聲音。但其實窗戶的隔音效果良好,並不能聽到任何風雨聲。
白天時我們有過短暫jiāo談,他那時候很清醒,但那樣的jiāo談卻像是道別。他同我道謝,說最後的時間有我陪在他身邊,他覺得很幸運。我知道這段時間他是高興的,我們常在一起回憶埃文斯,他知道了許多也許以前他並不知道的有關埃文斯的事,那對他來說是有意義的。可他其實沒有必要感謝我,他也幫助我面對了許多。如果沒有他在,我不知道這段時間我會變成什麼樣。
在進入新一輪昏迷前杜蘭安慰我:「我感覺很快就要見到雅各,所以並不覺得死亡有多可怕。」
我勉qiáng笑著回他:「這是我第一次覺得埃文斯先走是件好事,有他陪著你我們也不需要太擔心。」
他蓄了一會兒力氣,才道:「他走那時候我很痛苦,我想他那時一定是害怕的,那邊並沒有他信任的人可以安慰他陪伴他。」
我握住他的手:「所以他一定會很高興見到你。」
他輕聲道:「是的。」
醫生說他的qíng況非常不好。
我和秘書一直守在他chuáng邊。
他一直在昏迷。
半夜時他醒過來,看到我時臉上帶著一點愉悅。「Fei,你也在這裡。」他說。
我說是啊,我也在這裡。
他微微笑道:「現在你可以看到他了。」
我說:「誰?」
他聲音越來越輕:「十八歲的雅各。」
我qiáng忍住心臟的抽疼,也輕聲道:「啊,是啊,看到他了,留半長金髮,眉目jīng致,神采飛揚,真是耀眼漂亮。」
他閉著眼點了點頭,然後道:「我們要走了。」
我的眼淚落在他枯瘦的手指上,但我沒有哽咽,很平靜地同他做了最後一次道別,我說:「嗯,再會。」
杜蘭的葬禮在紐哈芬舉行,葬禮當日天氣晴好,日光清朗,風過流雲。
他的朋友們從世界上每一個地方趕來,都穿著黑色的衣服,眼睫眉梢充滿沉鬱。童桐給我看網絡上的新聞,媒體紛紛致哀。有法國媒體稱他是用鏡頭探索天空的王者,那篇文章字裡行間充滿了對一位偉大藝術家辭世的悲嘆;文章配圖是杜蘭斜背對鏡頭站在一棵巨大紅杉之下,只露出側面,右手抬起,安閒地撫弄頭髮,有風掀起他黑色風衣的衣角,他的模樣像是要離開又像是要留下來。巧合的是我記得這張照片是埃文斯生前所拍。
雖然受邀前來葬禮的人數有限,但整個攝影界都是一片沉痛哀傷,聽說在杜蘭的故鄉尼斯,許多人亮起蠟燭為他徹夜守靈。
但也有小報敷衍致哀後筆鋒一轉,冷酷揣測杜蘭逝世後他的作品價值將會如何狂升,而他那些價值連城的諸多作品又會歸屬何處。
還有不喜歡他的人yīn聲陽氣,對他為何會選擇死後葬在異國提出質疑。
杜蘭下葬的這一天,如同已逝的這大千世界的過去的每一天,媒體得到了一個名人的死訊,那是一則訃告,也是一則新聞,有人真心惋惜悲傷,有人順手惋惜悲傷,有人在社jiāo媒體上隨意轉過這條消息然後立刻遺忘,有人撲風捉影一些趣事逸文廉價作秀。
這世界上也許有因一個人的逝去有一些小小騷動,但終歸不會騷動太久。生命之重,在它本身沉重,可對於他人而言,再合理的估算,也要比那些生命本身的重量輕上許多。
仿佛這一刻整個世界都在關注這位偉大藝術家的死亡,可是和這個世界這一刻表現出的巨大悲傷相比,讓我感覺諷刺的是,又有多少人會長久地記得他呢?
杜蘭,這世界上,他們或崇拜你,或貶低你,無論如何,他們談論你,但其實沒有人真正地在乎你。沒有人真正地在乎我們。
當然,我知道這一切你都不在乎。你在乎的人已經先離開了。
那好吧,我也不會在乎。
童桐悄悄推了下我,回過神來,才注意到司儀向我點頭。我握著那張手抄詩走到司儀旁邊。那是智利詩人聶魯達的詩詞。杜蘭jīng神還好的時候將它抄了下來,那時候他同我說:「這時雅各最喜歡的詩,我沒有什麼特別喜愛的歌曲或者短詩,我想若是他在,他會希望用這首詩結束我的葬禮。」
開始念那首詩時,我看到前面有位年輕的女孩開始掉淚。
「我喜歡你沉默的時候,
如同你離開了,
在遙遠的地方聆聽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