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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12:55:40 作者: 唐七公子
他仔細地看我,然後伸手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指冰涼枯瘦,握住我時也顯得沒有什麼力氣。但那輕握已經是一種安慰,他說:「Fei,你看上去很不好。不要太過傷心,生命的來去總是有它自己的道理。」
我要頭說我已經不再傷心,又詢問他的病況。
他只是笑笑:「我嗎?」又重複了一遍那句話,語氣非常沉靜:「生命的來去總是有它自己的道理。」
在醫院的最後幾天,大多時間我都待在杜蘭的病房裡。
杜蘭是西洋棋的高手,他jīng神好時我和童桐輪番陪他下棋,jīng神不太好時我們輪番給他念他感興趣的偵探小說,許書然偶爾也會加入。有天傍晚回病房時和許書然並肩同行,到半路時他突然問我:「雅克現在的病qíng……」聽了聽斟酌詞句:「你認為醫生已經為他提供了最好的治療嗎?」
我沉默了一會兒答他:「是他自己拒絕的。」
許書然吃驚:「為什麼?」
我答他:「他明白無法治癒,不願意為了微乎其微的延長生命的可能xing,而讓自己毫無尊嚴地渾身cha滿管子離開人世。」
許書然安靜了兩秒鐘,道:「萬一發生奇蹟呢。雅可他一生天才,創造了許多攝影奇蹟。」他轉頭看我:「他是不相信他也能夠創造生命奇蹟?」
我知道許書然十分崇拜杜蘭,他其實一直不太能接受這顆攝影界閃耀得令人不能bī視的亮星行將隕落。
我苦笑了一下:「這種事我沒辦法勸他,這是他的自由。」
許書然嘆了口氣。
出院後我和童桐在附近住下,依舊每天去醫院陪杜蘭,許書然消失了兩天後又出現,也加入了這個病陪團。杜蘭父母早逝,從未結過婚,因此無兒無女,血緣上的近親僅剩下兄嫂一家人,但似乎他們的關係並不如何親密,在醫院那麼久,始終沒有見過他的兄嫂前來探望。中間他高燒昏迷過一次,醒來後主治醫生來和他談了很久,第二天他的私人醫生帶了一行人從法國匆匆飛來。
靠近他病房時被兩個穿黑西裝的高個子擋住,剛好有西裝革履的中年男士從病房中出來,可能是律師之類。房門打開一半,兩鬢斑白的秘書先生出來將我讓進去,又折轉回來繼續和杜蘭說話。他們並不避諱我,聊的話題是葬禮安排。
秘書的表qíng非常沉重,話中幾次哽咽,杜蘭半靠在chuáng頭,神qíng卻和閒適。他並不畏懼生命的終結。
有一天童桐突然神qíng莫測地來找我,握緊了手機還咬著嘴唇。去杜蘭病房時我不帶包也不帶手機,所以童桐手裡握著的是我的手機。
她聲音僵硬:「褚秘書說離婚協議已經擬好,發送了一份到你的郵箱,請你看看有沒有什麼需要修改。」
我說:「哦,這件事。」
她繼續說:「聽說聶少已經回來了。」她抬頭看我:「已經回來了好幾天。」
我滯了一下,說:「哦。」
她眼睛一下子就紅了:「他是不是沒有給你打過電話?」
我說:「沒有他必須要聯繫我的道理。」
童桐一字一頓說:「你懷了他的孩子,流產了,差點沒命,他會後悔的。」
我說:「沒有那麼兇險,再說,他也不知道。」
童桐停了一會兒,終於道:「我沒有問過你,非非姐,可為什麼不讓聶亦知道呢?應該讓他知道的。」
我說:「他是個有責任心的人,讓他知道,這婚也不用離了,大家還得一起過。」
童桐睜大眼睛:「那不是很好嗎?所以說不是更應該……」
我說:「那樣的話沒有人會開心的。」
她看起來不太懂:「可非非姐,你現在就不開心,讓他也不開心,這樣不是很公平嗎?」
在我的qíng緒還非常激動,頭腦還不太能想事qíng,動不動就會哭的那一段時間,我就思考過這個問題。告訴了聶亦,然後呢?然後讓他一輩子都陪在我身邊?他一定會答應的。可這不是正確的路,qiáng求來的陪伴誰也不會幸福,我們會讓彼此痛苦,且越陷越深,最終難以解脫。
我嘆了口氣,搭著童桐的肩膀和她做思想工作,我說:「我不想一輩子不開心。」
人要學會在不是自己做主角的故事裡適時退出,退下來,才能遇到新的故事。
那天下午,杜蘭突然和我聊起埃文斯。
埃文斯曾和我提過,他十八歲就認識杜蘭,他們在同一個大學,他念攝影系,而杜蘭其實在天文系攻讀研究生。相識的契機在於他倆加入了同一個社團。但那社團很是莫名其妙,同天文以及攝影都毫無關係,是關於雜jiāo植物觀察,而且歷史短暫,據說埃文斯加入時才成立第二年,除此之外,平時也沒有什麼活動,根本不知道大家加入進來都是gān什麼。但每年申請入團的學生卻要擠破頭,因為該社團擁有學校旁邊最大的一棟獨立別墅作為活動場地,可供成員們無償借來開派對。
說是社團的幾位主創者在別墅的頂層各有一個房間,那時候杜蘭就住在其中一個房間。
埃文斯回憶說,他是在加入那社團半年後才發現這莫名其妙的組織里居然還網羅了杜蘭。那時候杜蘭二十一歲,在天文攝影界已成名,年輕英俊才華橫溢,同他的才華同樣聞名的,還有他孤傲難以接近的壞脾氣。即便埃文斯在整個社團混得如魚得水,也沒有找到誰可以將他介紹給杜蘭。但他太想要認識這位年輕的天才,終於在那一年年末的聖誕派對後,借著酒後醉意壯膽,鼓起勇氣爬上四樓敲了杜蘭的門。可剛敲完門他就想跑,挪開半步時,杜蘭已經打開了門,穿著睡衣站在門邊有些困惑地看著他。他身後是一個敞闊空間,盡頭是一扇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正在飄雪。
「他喝醉了,」杜蘭邊回憶邊同我道:「誤敲了我的門,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然後問我,你是誰,你怎麼在我的房間?不等我回答就徑直走進來,醉得整個人走路都向一邊晃,卻像是很熟悉我的房間,自己給自己倒了杯水,靠著牆喝完,然後坐在我的chuáng上。」
他們這樁烏龍的整個經過我都聽埃文斯講起過,那實在是一段有趣回憶。此時回憶這段過去,杜蘭看上去心qíng愉悅,我也心qíng愉悅,握著水杯笑問他:「你當時為什麼沒將他趕出去?」
他像是認真思考了一下這個問題,然後道:「你沒有見過十八歲的雅各。」沉吟了下轉了話題:「他們藝術學院每學期都會舉辦學生作品展覽,我見過他的作品,非常爛漫jīng彩。他也很愛派對。」他停了停:「我那時候參加的派對不多,但每次都能看到他的身影。」他道:「你知道雅各是長得很好看的。」
我點頭。
他同我描述:「那時候他留半長頭髮,眉目jīng致,說話是神采飛揚,非常耀眼漂亮。」
我想像了下,道:「是的,我想你沒有誇張。」
他優雅地挑眉,唇邊帶著一絲玩笑似的笑意:「所以你應該不難理解為什麼我沒有把他趕出去。」
他繼續道:「他坐在chuáng邊似乎打算和我聊天,小聲抱怨他最近遇到的倒霉事,因喝醉錯將漱口水認作解酒飲料,一口氣喝下了一整瓶,被室友慌裡慌張送去醫院看急診;還有熬夜寫論文中途睡著不小心被口香糖粘住劉海,想將口香糖剪掉,卻不小心手抖剪壞了整個劉海。」他停了停,口吻溫柔和懷念:「那感覺很奇妙,那是聖誕節,他突然出現在我的房間裡要和我聊天,但我不說話他一個人也聊得很開心,似乎只需要我實時地表現出同qíng。但每一樁他的遭遇都很好笑,讓人同qíng不起來。後來他講累了,就睡著了。」說到這裡他像是有點累,調整了一下躺著的姿勢,我上前幫助他,在他頭部加了個暄軟的枕頭,他微微閉上眼睛。
這一段我也聽埃文斯講過,他說他那時候非常清醒,清醒到能分辨出房間裡的藍牙音箱裡若隱若無飄出的哪一首宗教音樂。杜蘭一直一言不發,就如同傳說中那樣高深莫測,讓他心裡一陣緊張。他是可害怕被趕出去,因此只好不停講話,假裝自己真的醉得厲害最後實在講無可講,就躺在chuáng頭裝睡,沒想到裝著裝著竟然真的睡著了。
有了這一次他刻意製造的烏龍,此後在遇到杜蘭,他也不用再站在角落暗自焦急沒有人能幫他引見。他總是非常積極地過去同他打招呼,和他聊天。
然後他們逐漸建立起來友誼。
埃文斯同我講這些,是因我好奇杜蘭生xing孤僻,為何他卻能成為杜蘭的朋友。將這段故事時周沛也在,但他全然沒有避諱,戲稱杜蘭是他此生唯一處心積慮追求過的人,因此他不僅僅只是杜蘭的朋友,還是杜蘭最好的朋友,沒有之一。周沛那時臉色泛白,小聲問我杜蘭是誰。但我們都沒有在意,埃文斯靠在椅子裡笑:「哦,他嘛,他不是這塵世中的人,一生只愛繆斯,將攝影娶做了妻子。」
病房裡安靜了好一會兒,杜蘭似乎終於有力氣總結他和埃文斯的緣分:「能和他相識於偶然,之後又能成為他的摯友,對我來說其實已經很幸運。」
我掙扎了好一會兒,道:「那並不是偶然。」
他微微偏頭:「什麼?」
我說:「那一晚並不是偶然,他和我講過,他一直想要接近你,可苦於沒有時機,那一晚他是故意的。」
房間裡安靜了很久,杜蘭沒有說話,神qíng有些發怔。
我心口驀地發緊,我說:「我不知道他心裡是怎麼想你,我只是想說,你對他很重要,你對他的重要先於一切,先於他後來的所有感qíng。」
許久,病房裡重新響起杜蘭的聲音:「或許我們之間相互錯過,或許沒有。事實是這段感qíng貫穿我的一生,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我經歷過嫉妒、沮喪、忍耐、悲哀,也經歷過幸福和快樂。所有這些,對我來說都是很新奇的。」
我說:「我並不是想讓你傷心。」
他突然嘆了口氣,很溫和地看著我道:「我並沒有傷心。」
他問我:「你知道地球上一共有多少人口嗎?」
我不確定:「70多億?」
他點頭:「這70多億人里,有許多人一生都不會有真正愛上一個人的體驗,你覺得,到底有這種體驗是幸運還是沒有這種體驗是幸運?」
我愣愣看著他,好一會兒,我說:「我想是前者,可有時候……」我舔了舔嘴唇:「就像你所說的,愛讓人嫉妒、沮喪、忍耐、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