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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12:55:40 作者: 唐七公子
我這個人,實在是有點奇怪的。
如康素蘿所言,對和聶亦的這段感qíng會有什麼樣的結局,我其實一直很悲觀,只是態度樂觀罷了,又有一些愚勇,所以明知是飛蛾撲火,卻只怕自己的翅膀不夠結實,不足以支撐自己飛到那最危險的火焰深處。我愛聶亦,所以從不後悔這樂觀和愚勇。但我一定優勢天底下最自負的人,所以才會在一開始對他提出離婚感到那麼驚訝,才會以為他是出了什麼事才要堅持和我分開,而從沒想到他是誠實地面對了自己的內心:他其實還愛著從前愛過的人,不能割捨,因此覺得餘下的人生我不再會是他的良伴。
而今過去多少天了?我終於能夠面對這個現實。
我一直在忽視他的過去,總以為對於每個人來說,現在才應該是最重要的。可能那只是因為我沒有那麼重要的過去罷了。
我恨過去這個詞,但過去又有什麼錯呢?我只能遺憾在我十二歲初遇他的那一年後,再次遇上他,我是在用了太長的時間。
在一起的曾經有多麼快樂,現在就有多疼。這是代價。
我深深吸了口氣下樓,大廳里遇到在四樓咖啡廳彈鋼琴的Catherine。西方女孩子天生誇張熱qíng,親熱地挽住我的胳膊:「Fei你居然還住在酒店,我以為你已經離開,既然還在怎麼不來聽我彈琴?」
我說:「啊……啊,最近有一些事。」
她突然盯住我的臉:「Fei,你的臉色很不好。」她指著自己的眼眶:「眼角發紅。」
我也指了指自己的眼眶:「這個嘛,最新的眼妝。」
她半信半疑。
我和她笑:「今晚我有約會,明晚來聽你彈琴。」
許書然給訂的餐廳的確很近,走兩個街區就到。這一片街區相當繁華,即將入夜還有許多行人在外漫遊。
我一直有些心不在焉,步伐卻是快的,走到一處階梯時突然聽到身後傳來一聲驚呼:「小偷!」本能回頭去看,一位穿粉色大衣帶著毛線帽的女士從過街天橋的盡頭跑過來,邊跑邊高聲叫嚷:「攔住他,攔住他!」我還沒反應過來,身體突然被大力一撞。
整個人從階梯上落下去沒有花到兩秒鐘的時間,先是背部傳來疼痛,緊接著腹部傳來劇痛。一陣陣劇痛從腹部蔓延過來,有人高聲叫:「那女孩流血了!」周圍立刻有人圍過來,我不清楚是誰將我扶起,腹部痛得痙攣,的確感覺到有血液從下身湧出,四肢似乎開始發僵發冷。
我小聲地抽著氣,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周圍的談話聲變得模糊,我的額頭上冒出大量冷汗,眼前也陣陣發黑,聽到救護車聲時,終於沒忍住暈了過去。
兩天後,我接受了那個事實,有一個孩子,在我的肚子裡孕育了八個星期,現在那孩子不在了。
我從來不知道自己懷了孕,也不知道自己的身體並不如想像中健康。我的卵巢里藏著一個畸胎瘤。許書然說我從天橋階梯上的那一摔引發了畸胎瘤蒂扭轉,造成大出血,孩子難以保住,甚至連自都有生命危險,因此醫生進行緊急手術切除了那個瘤和我的半邊卵巢。手術很順利,但需要留院一段時間進一步觀察。他面帶猶豫地補充道,手術不會影響我今後懷孕,但是可能降低受孕機率。
據說我出事時許書然達賴好幾個電話,醫院就順理成章聯繫了他。從手術中醒過來,得知流產之後我一直有點自閉,醫生難以和我jiāo流,因此大多事qíng都jiāo代給他。直到我從自閉中恢復過來變得正常,才發現他已經在醫院陪著我熬了兩天。
許書然坐在病chuáng的角落:「我給聶亦打過電話,聯繫不上。」他皺了皺眉:「他還沒有回來?」
我點了點頭。
他又道:「至於其他人,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願意讓你父母知道,所以沒有幫你聯繫。」
我贊同道:「不告訴我父母是對的,不要讓他們擔心,你已經幫忙我太多,沒有你在可能……」
他溫聲:「沒有我在醫生們也不會不救治你,只是有朋友在,可能你多少會好受一些。」
我想他這是好意,不願讓我難堪,也不希望我感到承他太多qíng,就跟他笑了笑,我說:「你能不能幫忙聯繫一下我的助理,另外……」我停了一會兒。
他說:「另外?」
我說:「我流產的事,你可不可以幫我保密,誰也不要告訴?」
他皺眉:「誰也不要告訴的意思是……」
我說:「我希望知qíng人只有你、我,還有我助理。」
他看了我還一會兒:「非非,你和聶亦之間出了什麼事?」
頓了五秒鐘,我說:「我們正在辦離婚。」
看得出來許書然很震驚,半晌,他的臉上出現難以形容的神色:「我以為你很愛他。」
我閉上眼睛笑了笑:「是啊,我很愛他。」我嘆了口氣:「我很愛他,可世間事總是有些複雜。」說完小聲打了個哈欠。
許書然沒有再說話,大概有一分鐘,我聽到他離開了病房。
醫院裡全然寂靜,感覺眼角泛起濕意。
小時候看那些少女漫畫,尤其願意看到真心相愛的那女主角在婚後迎來他們的孩子,無論多悶嚴謹冷淡的男主角,那時候都一定會表現出難言的高興,仿佛整個世界只有開心和歡笑,這天下人間是一片譬如伊甸園的幸福鄉。我喜愛品味那種濃郁的幸福感。
我還記得在沐山的那個夜晚,風在林間穿梭,夜鷺在山風裡低叫,角几上的書頁輕聲翻動,聶亦微微仰著頭對我說:「非非,我想和你有個孩子。」
我相信那時候他是真的想和我有個孩子。我相信那時候他是真心的。
我其實幻想過如果我和聶亦有了孩子,我會怎麼樣,他會怎麼樣。那些虛妄卻又細緻的幻想總是從醫生告訴我懷孕的那一刻開始。得知那個消息,我開心得不得了,覺得人生簡直可以就此圓滿;我推掉一切工作,保持均衡的飲食,合理的健身,還買很多植物種在花園裡,想著它們將會成為這孩子第一批與他同歲的朋友。聶亦也是高興的,每天都能看到他的笑容,雖然很忙,但還是拿很多時間陪我散步、種樹、做產檢,也會像電視裡那些即將為人父的年輕人一樣,偶爾犯傻,貼在我的肚子上要聽小寶貝的聲音。
我總是在入睡前想這些,想得心裡泛甜,然後滿足地入睡。
那時候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孩子來時,我會處在這樣一個困局當中,而此時的聶亦,他應該並不期待這個孩子。
也許這孩子自己也知道,所以才離開了。回想這一段感qíng路,真是很長,又很單純。我年少時喜歡上聶亦,為了他,沒有辜負自己的十年光yīn,十足地努了力,才長成現在這個可以讓自己也喜歡的自己。後來yīn差陽錯,我同他結了婚,因只是一場契約婚姻,所以我們答應要在合適的時候放開彼此。如今他找回了從前他喜歡的人,覺得那才是他此生的良伴,我其實應該信守承諾,並且祝福他。他一直對我很好,是個很溫柔的人,即便不愛我,我也沒有愛錯這個人。
這些事我全能想通,所以所有的這些,只要時間足夠,我都可以接受並且承受。
只是,為什麼要讓我失去孩子呢?
是上天還是對我不夠信任?不信我就算生下這個孩子也不會去打擾聶亦?不信我就算只是一個人也可以把這個孩子養育得快樂健康?還是世上已有太多傷心人,上天哀憐世人,不願再增添令人感傷的生命?
可要是這個孩子能被生下來,他會長什麼樣,笑起來會是什麼樣,說話呢?說話時會是什麼樣的聲音?
我無法控制自己去想像這件事,但每想一次卻只是傷得更深。我以為自己足夠堅忍,從前也並不知道人生中遇到什麼樣的事算是殘忍,現在卻身臨其境地明白,我沒有保護好這個孩子,失去他,對我來說便是人生中難以抵禦的殘忍。
我捂住自己平坦的腹部,突然就泣不成聲:「媽媽喜歡你,媽媽很高興能夠擁有你,為什麼不給媽媽一個機會?」
病房門口傳來腳步聲,我壓低聲音,那腳步聲頓在那裡良久,終於還是沒有叩門進來。
那大概是許書然。
童桐在第二天下午就趕過來,來之前我們通過電話,她大抵已經了解qíng況,看到我卻仍然眼圈泛紅。寧致遠常開童桐玩笑,說她是個小動物,軟糯可欺膽子小。他那麼看童桐,是因為這小姑娘所有的靠譜都花在了我身上。
童桐過來後許多事qíng都漸有條理,譬如積極地和醫生jiāo流玩我的病況,估摸著我的出院時間,認真地在我媽面前為我不能回國過年找藉口;又譬如計劃著我的恢復期,有條有理地和寧致遠重新做出一版來年的工作安排。
時間在她的忙碌中逐漸過得快起來。
大概是在臨出院的前幾天,我在醫院的糙坪上碰到意想不到的人。杜蘭。
離上次那頓晚餐不過半月余,他整個人卻比上次我們見面時枯瘦很多。天上難得有太陽,但冬日裡糙坪泛huáng、枯樹嶙峋,即便陽光澄清,瞧這也是滿目蕭索。他坐在輪椅里,膝蓋上搭著厚實毛毯,身後站著一位長相秀麗的亞裔護工。大約是我擋住了他身前陽光,他微微抬頭,看到是我,眼中微訝。但他一向風度良好,並沒有太過訝異,很自然地同我笑了笑。
我半跪在地上握住他的輪椅扶手,忘了先同他打招呼,脫口而出的是一句「我以為……」。我以為即便是絕症晚期,病魔也不至於這樣快地摧毀他的身體,我以為離死神到來終歸還有一段時日,一年,至少應該還有一年吧。
這話題令人悲傷,並且下意識想要躲避。
他看上去虛弱又蒼老,聲音卻如從前那樣雅致安靜:「能再次見到你,雖然是在醫院,也讓我很驚喜。」
我說:「上次見到您,您還很有jīng神。」
他簡短同我解釋:「我也以為應該還有一段時間,但在酒店暈倒被送來這裡後……」他笑了笑:「醫師認為出院對於我來說可能不是一個好主意。」他環顧了一下整座醫院:「大概這裡會是我的最後一站。」
我們都很清楚他所說的最後一站是什麼意思。我喉嚨哽了一下,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微微偏頭看我:「你怎麼也穿著病員服?」
我停了一下,道:「意外流產,做了一個小手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