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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12:55:40 作者: 唐七公子
獨居生活讓她學會如何快速冷靜,在他開口回答她時她已經竭力平靜下來。憤怒毫無作用。她觀察他的神qíng,觀察他說話的方式,觀察他的每個停頓。從前她認為她絕無可能是聶非非,是因為她相信自己的技藝,可既然論證的基石已經坍塌,基於此的所有假設和認定又如何成立?她打斷了他的話:「我就是聶非非,對不對?」
褚秘書看上去很驚訝,卻再次迴避了這個問題。
他沉默了一會兒,問她:「你現在應該很恨Yee對你做了這些事,不管他是出於什麼原因,你都覺得他是個瘋子,對吧?」
她直直看著他:「任何正常人遇到這樣的事都會這麼想。」
褚秘書再次沉默,許久,道:「我不知道你對聶非非了解多少。如果所有人都和你的想法相同,那麼聶非非……她可能是世上唯一不會那麼想的人。就算全世界對Yee都誤解苛責,她也會毫不猶豫站在他身邊,選擇無條件地接納和包容他,她是這樣一個人。」頓了頓,他道:「就算Yee真的因為什麼緣故而變得瘋狂,成為了你口中所說的瘋子,要是她知道的話,更多可能會是心疼,而不是鄙夷懼怕。」說完這些話後,他很認真地看著她:「所以我想……你恐怕不是非非。」
徐離菲記不太清楚和褚秘書的談話時怎麼結束的。
將近四十個小時不眠不休,她是筋疲力盡了。即便整個人生都被顛覆掉,又能怎麼樣?人總還是要睡覺的。
入睡前她開始咽痛發熱,小趙護士端來水和藥片,其中有一片是助眠藥。醫囑說空腹吃這些藥不好,所以吃藥前她喝了半碗粥。
小趙護士很照顧她的jīng神,關燈前幫她點了個安神的薰香。
窗簾沒拉嚴實,有一點園燈的暖光透進來,她頭腦空白地看著那一絲暖光,無知無覺中安神香緩緩燃起來。
輕煙如水,流過蓮花造型的香爐,流過chuáng帳,流到枕前,有點像幾月前她去西部朝聖,在寺廟裡聞到的那種帶一點佛韻的清淡氣味。
那可能是她腦海里為數不多的真實記憶了。
三千七百米的海拔高度,空氣稀薄,天很藍,遠處有雪山,身後的寺廟裡傳來僧人的唱誦,旁邊立著一隻巨大的轉經筒。
停了那麼久,她的腦子終於開始轉起來。
褚秘書說她恐怕不是聶非非,那不是一個絕對否定。
而毫無疑問,不管她原本是誰,聶亦剝奪了她從前的人生。
她是否也有父母、有親人、有朋友?他們失去她時會有多痛?
聶亦呢?如果她是聶非非,那就是聶亦親手將她抹殺掉,讓她變成了另一個人。
可要是如謝侖所說聶亦愛著她,如他自己所說他很想念她,當她再次站到他的面前,卻再不認得他……他難道不痛?
她回憶起半月前他們僅有的那次見面,他站在她的病chuáng前,話很少,大部分時候目光都落在她身上,模樣沉靜,當她抬頭時,他的神色里掠過一閃即逝的悲傷。
那悲傷在她腦海里定格,助眠藥和安神香的效力終於發作,很快她就睡著了。
徐離菲做了個夢,場景像是重回到那天的拍賣會,突然在調暗的燈光下她再次看到了聶非非。
同那天下午的幻覺像又不像。那女孩穿著水藍色長裙出現在中庭門口,就像盛裝的仙度瑞拉誤闖人王子的舞會。
她們的確長得一模一樣,但女孩的妝容更jīng致,神色間有她沒有的閒適無憂。
在女孩闖人的一瞬間,夢裡的時光驟然停下來,除了聶亦和聶雨時,中庭里所有人物都變成靜默剪影,唯有庭中的花樹還保持著鮮活的色彩。
右上角的鋼琴突然響起來,聶非非提著裙子穿過琴聲來到聶亦身邊。所有的人物都退成古早的黑自色,聶亦卻像是無所察覺,低頭自然地照顧著身邊打磕睡的聶雨時。
徐離菲覺得自己像是個過客,站在樓梯角看一部荒誕派風格的電影。
她聽到聶非非問聶亦:「這是為我留下的座位嗎?」
聶亦沒有抬頭。
她看見聶非非毫不在意地坐下來,一隻手搭上聶雨時的肩,聲音輕柔:「你長得這麼大了呀小寶貝。」聶雨時輕輕聳了聳肩膀,沒有睜開眼睛。聶亦抬手將睡著的聶雨時抱進懷裡。
她看見聶非非坐過去靠近聶亦,伸手握住聶亦的右手,有一剎那她像是握住了。她低頭要吻他的手指,但聶亦卻突然抬手整理聶雨時的額發。他的手從她的懷中穿了過去,穿過她傾下來的髮絲,穿過絲製的水藍色長裙,穿過她的身體。
徐離菲捂住了嘴,以免自己叫出聲。
她看到聶非非低頭愣愣地瞧著自己的手指,突然笑了笑,放棄了同聶亦牽手的想法,側身小心地親了親聶雨時。
角度問題,她沒看到那個親吻是否成功,但聶非非似乎很滿足地站起來。
鋼琴聲仍在繼續,卻進人憂傷的章節,她的目光停在聶亦身上。良久,驀然俯下身,嘴唇離聶亦的額頭很近。她並沒有將嘴唇覆上他的額頭,就在那個距離做出了一個虛無的親吻姿勢。
聶亦當然沒有看到,也不可能察覺,他在閉目養神。
她看見她又親了親他的臉頰,最後是嘴唇,一直是有一段距離的親吻。
那畫面孤獨哀傷,她的眼角卻一直含著一點笑意。
醒來時徐離菲愣了很久,恍然間看到chuáng頭的電子鐘,離天亮還早。
這是一個很標準的夢,具有任何~個夢境所需要的無解和無邏輯。像這樣的夢,本該醒來時就忘記,她卻記得其中的每個細節。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聶非非的笑,像是深呼吸之後含在嘴角,有一種破釜沉舟的利落。
她們長得一模一樣,但那不是她的笑。
可她怎麼知道那不是她的笑?關於她自己她又了解多少?截止到去年十二月為止,她的所有記憶甚至都不是她的。
也許她曾經也那麼笑過,只是她忘了。
她突然想起來聶非非給她留下了什麼。傍晚時褚秘書告訴她,如果她有更多的東西想要知道,需要等聶亦回來。睡前她的確是太累了,忘了她其實不用等聶亦回來。那支錄音筆里還有半段故事她沒有聽完,很可能那裡邊就有她想要的答案。
院子裡颳起狂風,窗戶沒有關好,敲擊窗框的聲音有點可怖。
她在chuáng上坐了一陣,抬手打開檯燈,從抽屜里取出錄音筆,戴上耳機,按開銀色的按鈕。
風更大了,窗戶猛烈拍擊窗框,閃電斜划過天空,瞬間的白光將整個房間映得敞亮。她起身去關窗戶,左耳里塞了耳塞。
錄音筆外風雨大作,錄音筆里的世界卻寧靜平和,女孩的聲音響起來,帶著海波的柔軟意味:「……我有沒有說過,我媽寫詩雖然秉承新月派遺風,她的男神其實是葉芝。葉芝的長詩短詩她都熟悉。只可惜這愛好沒能薰陶到我,這麼多年我也只知道葉芝的一句詩。」她停了一會兒:「『這個世界哭聲太多,你不會懂得。』」窗外有雷聲轟然響過,她輕聲嘆息:「多傷感啊。」感傷的嘆息後,那女孩停頓了足有十秒鐘,才道:「但是這個世界原本就是有這麼多的悲傷,這片陸地和海洋每天都要上演這麼多的離別和死亡……我不知道怎樣才能讓你釋然,我只是希望就像詩里那樣,聶亦,這些哭聲和悲痛你都不會懂得。」錄音筆里有很長一段時間靜默,就像突然屏住呼吸,或者突然屏住哭泣,好一會兒,女孩的聲音再次響起來:「你教我人生不能往後看,可有時候我會想,如果三年前我沒有參加老宅的那場派對,沒有從你的人生里走過,可能現在你會更好。像三年前那樣,對這個世界沒什麼qíng緒的你才能讓我放心。可這是一個悖論。一直以來我都希望你能明白普通人感qíng世界的豐富,希望這種豐富能讓你更加幸福,但當你真正領會了它們時,卻要承受這種領會帶來的痛苦,我該怎麼辦呢?那句話是誰說的來著,說人生有兩大悲劇,一是想要得到的得不到,一是想要得到的得到了。說得真好,是不是?我不能想得知我離開後,是不是會有那樣的瞬間,你想起我。」那聲音硬咽起來:「你會想我是有多狠心才要給你和雨時這樣的悲劇,可聶亦,我不能不。我最怕看到你難過,如果可以我希望你的人生……」似乎終於不能再說下去,有很長一段時間,大概一分鐘,只能聽到海cháo的起伏,良久,聽到女孩低嘆:「好啦,還是讓我們來說些開心的事吧。」決定要說開心的事,似乎她就真的開心起來,就像剛才那些悲痛都未曾發生,那女孩喃喃:「那些開心的事,唉,聶亦,我講到哪兒了?對了,我們婚後……」
02.
婚禮定在10月7號,huáng道吉日,天氣也好。
觀禮人只邀了兩家至親好友。感謝我媽和聶太太,整個婚禮安排出了一種她們處女座特有的用嚴謹肅穆。
但我感冒這事實在恕她們無力掌控。
我媽優心忡忡:「如果jiāo換戒指時你突然流鼻涕怎麼辦?要那樣你說聶亦他不會當場悔婚吧?」
我邊抽紙巾揭鼻涕邊給聶亦發簡訊:「不知道,我問問他哈。」
過了五秒鐘,我媽催我:「聶亦怎麼說?」
我給我媽念簡訊:「他說沒事,他給我帶包紙巾。」
我媽擰眉:「他鼓勵你在神前簿鼻涕?神前俱鼻涕這像話嗎?給你拍的結婚紀念冊,聶亦給你戴戒指時你在擤鼻涕,這樣的畫面你能接受?」
我想像了一下,說:「並不能,可,能怎麼辦呢?」
我媽神色嚴峻,好半天,道:「要美,要忍著。」
我考慮了一下,說:「可我要忍不住怎麼辦?」
我媽表qíngjīng彩,不知道想到了什麼,擺手沉重道:「那就實在太丟人了,以後我們就別往來了吧。」
我充滿敬意地跟我媽說:「我真是您親生的啊。」說完又打了個噴嚏,趕緊拿紙巾捂上。
化妝師第N次給我補完妝後,臉上洋溢出一種chūn滿人間的仁慈笑容,柔聲和我建議:「聶小姐,擤鼻涕時不用那麼大幅度,來,我教您怎麼既能擤好鼻涕又不傷害鼻子這部分的妝容。」
能記得的是雖然感冒了,但那天一切都好,我媽想像中我當著著所有客人的面擤鼻涕這事也沒發生。可能因為心比較大。一想到結婚證已經拿到手,就算儀式上出糗也沒大妨礙。我就緊張不起來。走儀式前康素蘿嚇唬我,說婚禮當天最易出事,近年概率最高的是搶婚和新郎落跑,讓我提前有個心理準備。我準備了一下,竟然覺得這些事都沒什麼大不了,有人來搶婚那就和她打一架。至於聶亦落跑,聶亦應該不會落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