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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12:55:40 作者: 唐七公子
她當然是不知道,模稜兩可地回答了一句:「可能吧。」說話時目光落在那把空dàngdàng的椅子上。
正好另一幅拍品被呈上來,為了使台後的三維投影效果更好,中庭的燈光被調暗。
燈光暗下來那一瞬間,徐離菲覺得自己似乎看到了聶非非的影子。那女孩像謝侖描述的那樣,個子高挑,長發微卷,坐在專為她空出的椅子上,修長手指搭住聶雨時幼小的肩膀,偏頭時可見jīng致的眉眼含著笑。聶雨時仍在打瞌睡,打著打著就趴到聶亦的手臂上,像個樹懶寶寶,雙手都抱住聶亦的肩膀,恨不得糊他一袖子口水。聶亦轉過頭來,右手試著將聶雨時的頭抬起來靠進他懷中。聶非非打量父女倆一陣,抬手覆住了聶亦的手背,臉上表qíng溫柔。
徐離菲撐住樓梯扶手,那到底是幻覺還是什麼?
燈光重新亮起來,幻影頓然消散,那把椅子依舊空dàngdàng。
謝侖擔心她:「你怎麼了?」她力持鎮靜地搖了搖頭。
晚上又開始下雨。
睡前小趙護士拿來今天的藥,徐離菲不經意問了句:「我去年是不是來過這兒?」
小趙護士天真道:「我今年年初才過來這裡,不知道呀。」
她就換了個話題:「這家的女主人現在是在美國療養嗎?」
小趙護士給她倒好水:「聽說是這樣的。」
徐離菲很晚才睡著,第二天打了個電話給褚秘書,藉口老家有事需要回去一趟。褚秘書細心,幫她訂好航班、安排好司機,還讓小趙護士陪著以備不時之需。
下午飛機就在K城落地。
下飛機的那一刻,徐離菲突然覺得這兩天她可能是太敏感了,被謝侖那麼一說,自己竟然也開始懷疑,明明記憶里去年十一月她是在K城,自己的記憶怎麼會騙自己,結果倒還專程飛過來想要求證。
求證什麼呢?
說不定那時候謝侖在聶家看到的就是聶非非本人,不過是聶亦和他開了個玩笑。既然褚秘書說她爺爺從前就是聶亦的好友,那聶氏夫婦知道她的存在,拿她來開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也不是不合邏輯。
她在酒店裡坐了一陣,覺得自己是太閒了,的確沒什麼好求證。她不是聶非非的妹妹,和聶非非沒什麼關係,聶非非還活著,現在在美國療養。想完了她定下心來,一看離回去的航班還早,決定出去走走。小趙護士要同她一起,被她婉拒了。
只是沒想到隨便走走也能走出問題。
半個下午而已,令人惶惑乃至惶恐的事一件一件發生,整個顛覆了她在酒店裡做出的所有結論。
先是在老家胡同口偶遇她曾經駐唱過的一家酒吧的老闆。她同老闆打招呼,共事了兩年的老闆看著她一臉茫然,問她是誰,她說她是徐離菲,在他那兒唱過歌的徐離菲,老闆的目光像是看神經病:「我不認識你,你也沒在我那兒唱過歌啊。」模樣不像是裝的。
然後是幫他們賣掉老房子的中介。中介的店就在胡同口,路上聽說老房子那片有可能拆掉,她順便去問問。結果年輕的小姑娘回憶半天,說記得她爺爺,但當初房子辦手續全是跟他爺爺和一個小伙子打jiāo道,從沒見過她。她征在那兒:「可合同是我簽的,當著你的面。」小姑娘調出檔案來,卻見上面是她爺爺的名字和筆跡。
失魂落魄是個什麼詞,她那時候才有體會,茫然間走去老房子。倒是有鄰居認出她來。可鄰居卻斬釘截鐵說她是十二月底才回到K城:「你爺爺病重了,好不了了,年底十二月你從外面趕回來陪了他最後一程,帶他回了長明島歸根,你爺爺苦,你也是難得。」
徐離菲失眠了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她去找了她爺爺的主治醫生。腦子裡那些記憶還可不可信她已經不太確定,但她的確記得,去年十月初爺爺查出肺癌,是她將爺爺送去醫院,確診後是她和主治醫師共同探討爺爺的治療方案,手術期間也是她一直照應在爺爺病chuáng前。
老醫生接待完病人,聽清她來意,看了她一陣,又將眼睛取下來仔細打量了她一會兒:「我記得你,之前是一個年輕小伙子照顧你爺爺,說是你爺爺的侄孫,後來那小伙子走了,你來了,我想想,應該是十二月底,整好那時候你爺爺說想要出院,回老家歸根。」
下午她們回S城,小趙護士很擔心她:「你臉色很糟糕,不然我們再留一天吧,你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我們再回去。」
好半天她才反應過來小趙護士是和她說話,她一邊點頭卻一邊拒絕:「不用了,就飛今天的航班。」
小趙護士更加擔憂。
她突然問小趙護士:「完全重設一個人的記憶,醫學上現在能達到這樣的水平嗎?」
小趙護士表示不太理解她說的是什麼意思。
她解釋:「就像電腦一樣,將一個人原本的記憶格式化,然後重設另一套記憶,將新的記憶數據通過一些技術和手段輸入到……」她頹然:「這簡直像是科幻故事。」停了一會兒,又道:「可現在已經是2023年。」她頓住了沒再說話,像是自己被自己的想像嚇到。
小趙護士沉吟半天,表示自己只是一介護士,其實對醫學前沿並不是特別了解。
在飛機上時徐離菲想起了一部老電影,幾個月前她才看過,叫《楚門的世界》。
電影講被電視製作公司愚弄的小伙子楚門近三十年都生活在一個巨大的攝影棚里,父母妻子朋友同事全是電視公司所安排,除了他在傻乎乎地過生活,身邊的每個人都在演戲,他以為真實的人生,不過是他人眼中一場超大型紀實真人秀而已,除了他自己是真實的,其他所有的一切都是jīng心建構的虛偽。她很同qíng那樣的楚門。
而如今,她倚在靠窗的座椅里只覺得全身都在發冷。她難道不是另一個楚門?電影裡那個楚門真實地活在一個虛假的世界,而她卻虛假地活在一個真實的世界。也許他們倆的qíng況正好相反,可當真相即將揭穿時,楚門的恐懼和她的恐懼又有什麼不同?
她儘量讓自已冷靜。
如果關於過去的所有記憶都是虛假的,那意味著什麼?
那意味著她也許並沒有一對因病離世的父母,也沒有一個爺爺,她從沒有在記憶中的那些學校里上過學,沒有過解出複雜幾何題的喜悅,沒有過第一次編出七彩繩的興奮;她沒有在課間cao時偷偷看過隔壁的男生,沒有過因那個男微笑而動心的剎那,沒有過朋友,也沒有過敵人,沒有過因不懂事而被耽誤的前途和青chūn。
本就不是她,不是徐離菲。
她從前沒有考慮過什麼是記憶,至少沒有像現在這樣,硬生生將自己剖成兩半,血琳琳直視眼前的骨骼皮ròu和骨骼皮ròu下面叫作記憶的東西。
記憶本該是什麼?它應該是存在於過往時間中的受想行識。決定著一個人未來的受想行識。它應該是連綴成篇的真實經歷,在變成依附於舊時光的過去的同時,也成為開智新時光的前導和先驅它應該是同整個世界的聯繫,是一個人所有好的壞的實在的自己。
記憶就是這麼重要的東西。
如果她腦海里的記憶全都是虛假的,那建立在這份虛假記憶上的自己,又算是什麼?在這虛假記憶編織而成的虛假身份背後,她本該是准,又本該是怎麼樣的?
多麼輕而易舉,一個人就能變成另外一個人。
她抬手緊緊撐住額頭。
回到S城後,徐離菲第一件事是去找聶亦,卻在觀景平台那兒碰到褚秘書。
正是晚飯時分,有些起霧,園燈亮起來,燈光被霧色一籠,倒有幾分素墨染過淡箋的朦朧美。
褚秘書站在木欄旁餵魚,和善地跟她打招呼,寒暄一陣後看她目光落向工作室,臉上保持著溫和的笑:「Yee出差了,這兩天可能沒辦法聯繫到他,您有什麼疑問,也許我也可以幫上忙。」
褚秘書不常在這個時候還留在聶家,況且聶亦還不在。
她愣了一下,反應過來:「您是專程等我?」幾乎立刻就明白了:「……你們什麼都知道?」
褚秘書斟酌道:「您為什麼突然要去K城,您一直在懷疑什麼,Yee其實清楚,但他沒有阻攔您。您想要做什麼,想要走到什麼程度,他都隨您。」他停了一下:「最初那麼做到底是對還是錯,我個人持保留意見……」他模糊地將這句話帶過:「不過那之後對您做的一切並不是為了欺騙您,是為了讓您更好地融人普通人的生活。」
觀景台上的燈略明亮些,能看到池子裡魚群攢動著頭搶食。
「那之後對我做的一切……」她重複。褚秘書很誠懇,什麼都沒有否認。這誠懇讓她的腦子空白了足有二十秒,二十秒之後才感覺到整個人都被鋪天蓋地的倒塌感包圍住,她開口:「所以的確是那樣,是你們將我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她啞聲:「怎麼做到的?」
褚秘書沉默了片刻:「全球腦科學心理科學的權威J.N.洛倫茲教授是Yee的忘年友。」
她咬住嘴唇,感覺疼痛了才鬆開,也不知道說出那些話是為了再次確認還是怎麼:「所以我的出生、我的家人、我的所有經歷,一直到去年十二月份,我的所有的一切全都是假的是嗎?」聲音沙啞得連她自己都覺難聽。
褚秘書道:「恐怕是的。」
她扶住木欄:「所以我不是徐離菲。」即便有了心理準備,被確認的震驚還是幾乎將她整個人都壓碎。
她不禁地咳嗽:「我不是徐離菲。」她並不常感qíng用事,但那一瞬間卻還是抑制不住洶湧而來的憤怒:「可你們有什麼權利把我變成徐離菲?這是瘋子才會做的事qíng……」褚秘書遞給她水杯,她沒有伸手接,只是牢牢按住了太陽xué:「所以我原本是誰?你們是出於什麼目的才會對我做這樣的事,是出於科學家對這個世界的好奇,想看看科學的盡頭和極限在哪裡還是……」
褚秘書面含愧疚:「你說得對,沒有人有權利對你做這樣的事。」他垂眼:「實際上,你去K城前我問過Yee,為什麼不阻止你去探知這件事,如果你一輩子都不知道也許會活得更好,但他說如果你想要知道真相,你有這個權利。」他嘆了口氣:「我其實並不贊同將剛才那些事告訴你,原本的你……」他說得模稜兩可:「我不認為你能理解並且承受所有的事實,在我看來,你仍然以徐離非的身份生活下去那才是最好,如果你需要我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