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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12:55:40 作者: 唐七公子
救護車帶著中年夫婦和被刺傷的小女兒很快離開,酒店工作人員分頭去尋找大女兒。他們對酒店環境不熟,無從幫忙。經理請他們先回房休息,警察來後再請他們下來錄份口供。
施救時身上染了血跡,他沖了個澡,剛走出浴室就接到總台打來的電話,說找到了那女孩,他的女伴聶小姐現在正和那女孩在一起,兩人在橡膠園鐘樓的頂層。
胖經理已經候在大廳,小跑著才能跟上他的步伐,一路上氣喘吁吁和他解釋。大概是怕他生氣,解釋得極盡完備:「聶小姐房間的陽台正好對著西邊的橡膠園,我們想她可能是去陽台時發現了那女孩坐在鐘樓上,總台接到她的電話後立刻通知了工作人員。那女孩意圖自殺,坐的位置相當危險,聶小姐很擔心她的安危,很快也趕過去了。現場只有聶小姐一人中文好,大概是為了緩和那女孩的qíng緒,趁工作人員不留意時爬了上去,不過會中文的談判專家已經在趕過來了……」
他沒有責備人的習慣,事qíng已經發生了,如何補救和解決才應該放在第一位,他打斷胖經理的話:「氣墊鋪設好了嗎?」
胖經理擦汗:「已經鋪設好,我們的救援人員都很專業。」
他看了他一眼,語聲平平:「專業到需要讓一個住客去做意圖自殺者的qíng緒處理。」
胖經理抹著腦門的冷汗訕訕:「只是中文實在不好。」
雖然有了心理準備,現場看到她坐在六十米高的鐘樓頂層還是讓他心漏跳了一拍。
鐘樓是殖民時期留下的建築,黑磚建成,頂層做成一個沒有圍欄的尖頂閣樓,照理說如此危險,應該早被鎖住才對,不知那女孩通過什麼方式將鎖打開爬上去。
大概是出於景觀訴求,鐘樓主體安置了一些小燈,燈光微弱,剛夠照亮附近。女孩坐在閣樓邊緣,兩條腿dàng在半空中,像是隨時會掉下來。她也好不到哪裡去,萬幸坐的位置挨著撐起頂蓋的一根石柱。
他徑直走進鐘樓,胖經理追上來:「聶先生,您再上去萬一出什麼事我們酒店……」兩個工作人員也趕過來攔人,他繞過他們順手將一樓的鐵門關上,工作人員和胖經理一齊被擋在門外。這就是攔不住了,胖經理一邊擦汗一邊急火攻心地吩咐施救人員:「再檢查一遍氣墊,四面都鋪上,都鋪上!」
他在倒數第二層停下腳步,已經能聽到她們的對話,是她的聲音:「……我有個男xing朋友,開一家小咖啡館,就在我們學校附近,後來他和我導師戀愛了。我導師也是位男xing,那時候和他妻子分居中,但還沒離婚,挺糟糕是不是?」她停了兩秒,對方沒有回應,她自顧自地說下去:「更糟糕的是他倆的母親都不能接受同xing戀。這段戀qíng快要穿幫時,我那位男xing朋友選擇了逃避,在我不知qíng的qíng況下讓我做了擋箭牌,說和導師戀愛的是我,就像你妹妹做錯了事總是拿你做擋箭牌一樣。」
霍夫蘭的說服藝術:qíng感訴求相比邏輯訴求而言,更能影響受眾態度上的轉變,分享類似經歷是打開對方心扉的重要切入點。
她停下來,那女孩果然開口:「……後來呢?」從聲音分辨,qíng緒已經不像此前在長廊上碰到他們時那麼激動。
「我導師沒有否認。」她接下去,「師生戀這個詞聽起來還有點兒làng漫是不是?不過A國大學禁止教職員和學生之間發生任何làng漫兩xing關係,我的導師很快被學校解聘,我也差點兒被退學。導師覺得愧疚,和校方說只是他一廂qíng願追求我,將我保了下來。但他在學校有很多擁躉,他們覺得他說的並不是真的,是我出於利益目的引誘了他,毀了他在大學裡的前程。你大概可以理解那段時間我遭受了什麼樣的jīng神bào力和壓力。」
「……你為什麼不否認?」那女孩問她,不等她開口,又自己做出回答,「因為沒人相信你是不是?」好一會兒,女孩道:「就像每次我跟我爸解釋,他都不會相信我,在他心裡已經認定我冷酷自私。」女孩輕聲道:「誰說父母總會理解子女的呢,並不一定是那樣的。」
「沒有嘗試過好好和你父親溝通一次嗎?」她問她。
女孩的聲音有點兒顫抖,但還是穩的:「沒用的……這次我刺傷了可人,即使她沒事我爸也一定會打死我,他不會相信是可人到我房間來挑釁,說現在就算我再討厭她也不敢傷她半根毫毛,因為爸爸會替她教訓我。」女孩喃喃:「她說得對,爸爸會替她教訓我。」
他儘量不發出聲音,攀到和她們同層。
她說話時總是側頭看著那女孩,自然在第一時間發現他,眼裡掠過驚訝,倒是立刻領會他的意圖,繼續不動聲色地轉移女孩的注意力:「如果矛盾真的已經不可調和,沒有想過離開他們嗎?」
「……離開?」
她點頭:「對我來說就是那樣,畢業之後離開了那個環境,一切都好了很多。」又循循善誘:「既然你連自殺的勇氣都有,為什麼不選擇離開呢?」
也許她能勸服那女孩,也許不能,不能讓她冒那個險。
女孩像在思考她的話:「可……」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他猛地撲過去挾住那女孩,從茫然中回神的女孩本能地掙扎尖叫。他得保證女孩的掙扎不會波及坐在最右側的她,不得不花費更多力氣來控制女孩的肢體動作。方寸之地且沒有護欄遮擋,對於過於絕望沒有章法的掙扎和必須控制空間範圍的壓制來說,都顯得危險又困難重重,那女孩帶著他差點兒摔下去,幸好被左端的石柱擋了一擋。
最終女孩被他固定在地上,施救人員打開鐵鎖衝上來,帶著獲救者先下去。
那時候才感覺到鐘樓之上風的力度,似乎整座橡膠園都在風中搖dàng。看來這幾天是太累了。
伸手給她時她似乎才察覺到害怕,顫抖著將雙腿挪上來,卻幾乎沒法兒站穩,被他半抱著下了鐘樓。她半個人都倚在他懷裡,手臂冰涼,額頭上還有冷汗。
樓道里燈光微弱,他問她:「知不知道離意圖跳樓的自殺者太近是大忌,有沒有想過她qíng緒激動起來你也會有危險?」
她沒有像往常那樣辯駁,看來是嚇壞了。
他保持著聲音的冷靜,繼續問她:「你也不是沒有安全意識,怎麼這次這麼衝動?沒有考慮過你遇到危險時家人會有的感受?」
她僵了一下,直到他們走出鐘樓她都沒有出聲。
經理和幾個工作人員迎上來關懷他們是否受傷或受驚,說醫生已經等在客房區的休息室。他和經理說話時她離開他去了數步開外的一個小木亭,那旁邊有一棵極高大的橡膠樹。
只是幾句簡單安排,談話很快就結束了。
他走到她身邊,她背對著他仰頭望橡膠樹的樹冠,天上雖然有很多星星,卻只能看到樹冠的yīn影。
他開口:「非非,我並不是責備你。」
她沒有回頭,終於回答他:「你應該責備我,給你惹了這麼大麻煩,你應該狠狠教訓我一頓才是,你越是……我……」她沒有將這句話說完,單手蓋住額頭,肩膀在輕微地顫抖。
他看著她的背影,好一會兒,道:「除了剛才在樓道里提醒你的那一條,其他程序你都沒有做錯,我不認為造成了什麼不能解決的大麻煩。」
「因為被石柱擋住了。」她飛快地說。
他立刻明白她的意思:「即使沒有石柱……」
她打斷他的話:「講道理我從來講不過你,總是三兩句話你就能把我拐進你的邏輯。聶亦你很好,就算是我做錯你也總是護著我,可我……」她停下來,肩膀顫抖得更厲害,再開口時聲音依然是平靜的,就像是早已想好的一番話,她說得很快也很利落:「你還是把我看作家人,才會那樣護著我,可我已經不再是你的家人,你對我其實沒有什麼責任了聶亦,以後我做什麼都好,都是我自己的事,你別再管我了。」她匆匆轉身。「就這樣吧。」
木亭里牽了一盞燈,燈光朦朧。擦肩時他握住了她的手臂,他的確是疑惑了:「你說的就這樣,是怎麼樣?」
她低著頭,依然很平靜:「說真的,我老覺得自己運氣好,所以經常衝動,把自己搞得很危險。」她深吸了一口氣。「我們應該沒有關係,你離我遠遠的,這樣我就不會害你……」但聲音里還是染上哭腔,她也察覺到,立刻頓住不再開口。
良久,他說:「聶非非,說話要說完整。」
她仍然低著頭,一隻手擋住眼睛:「這樣我就不會害你……我……」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她終於崩潰地哭出來:「聶亦你根本不知道我在害怕什麼!」
他將她的右手拿開,她的手指冰涼,有些濕潤,再將她的頭抬起來,朦朧燈光下她的眼角緋紅,臉上有淚痕,眼裡也蓄滿了淚水。他並不是沒有見過她哭,可qíng緒這麼激動還是第一次。「你在害怕什麼?」他問她。
她已經不再試圖控制qíng緒,整個破罐子破摔了,掙開他一邊抹眼淚一邊道:「六十米高的鐘樓又怎麼樣?我又不會恐高,就算那女孩qíng緒激動,我坐得那麼遠,還抱著石柱,怎麼樣也不會比你那樣更危險,你差點兒掉下去你知不知道?沒有那根石柱擋著你就真的掉下去了你知不知道?你要是真的掉下去了怎麼辦,我……」
他走近她一步,她立刻退後,他只好站在原地:「下面的救援設備很充分。」
她立刻反駁:「氣墊也不是百分之百安全。」
這一段爭論實在是前後矛盾,他看著她:「你也知道氣墊不是百分之百安全,你坐在閣樓邊緣的動作也不是百分之百安全,那為什麼還要那樣做讓我擔心?」
她愣在那兒許久,一隻手抬起來,輕輕握住他的衣袖,那夜之後這還是她第一次主動靠近他,眼淚大滴大滴落下來,她叫他的名字:「聶亦。」嗓音柔軟下來,看來是冷靜多了。
「好了,」他握住她的手安撫她,「你不會害我怎麼樣,以後再遇到危險不要衝動,想要救人沒什麼不對,但要保護好自己……」話還沒說完,她突然踮腳抱住他,將頭緊緊埋在他胸前。眼淚很快浸透他的襯衫,是溫熱的觸感。他聽她喃喃開口:「讓我靠三秒,就當我不清醒,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她說:「我不知道我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