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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12:55:40 作者: 唐七公子
聶亦也沉默了一下,半晌,道:「挺押韻的。」不確定道:「岳母……感動了?」
我嘆氣:「感動什麼呀,我媽都氣死了,我媽最討厭她臉上的雀斑了,覺得我爸這首詩寫給她簡直就是妥妥拉仇恨的,可憐我爸只是為了押韻……」說到這裡停下來向聶亦道:「要是你以後給我寫詩,沒關係,可以大膽讚美我臉上的任何部分,我比我媽隨和。」
他說:「你旁邊小書柜上有個放大鏡,遞我一下。」
我轉身去找放大鏡,莫名其妙問他:「你要那個gān什麼?」
他靜了一下:「找你臉上可以被讚美的地方。」
我回頭就將懷裡的抱枕給扔到他腦袋上:「還想不想聽故事了?」
他一邊笑一邊撥開抱枕:「聽上去岳父根本沒可能追上岳母,後來怎麼會有了你?」
投影幕上,斗篷章魚正無拘無束地漫遊,像遺落在大海深處的一方紅色絲巾。我將抱枕撿回來重新抱好:「後來,後來我媽生病了,很嚴重,曾經一度有生命危險。
我爸休學陪在她身邊,一直到半年後她出院。我媽是我爸的第一任女友,聽說他是在病chuáng前向我媽求的婚,那時候他都還沒畢業,我爺爺覺得他簡直瘋了。」
斗篷章魚不見了,我將腦袋擱在抱枕上:「但我奶奶覺得那樣很好。她說真愛遇到了就要趕緊抓住,因為太難得。」
音箱裡傳來輕快的配樂,像是海底突然裂開了一道口子,銀灰色的竹莢魚群噴涌而出。
深夜,舞蹈的魚群,忽明忽暗的光影。
我注意到聶亦身旁稍矮的小石塊上矗立著一座盆栽紅葉,樹冠豐茂而年輕,樹gān上卻結著好幾隻樹瘤,不知是人工培育還是歲月雕琢,讓整株紅葉都顯得古舊。有一片葉子搖搖yù墜,似乎要落到他漆黑的頭髮上,他屈膝靠坐在那裡,右手隨意搭在膝上,目光落在投影幕上。忽然想起來從前在某個畫廊里看過某位不知名畫家的一幅畫,畫的名字叫《樹下的海神》。
很長一段時間,我們誰都沒有說話。
當舞蹈的游魚從畫面上消失時,聶亦突然開口:「非非,你們家很好。」
我聽過我媽說起聶亦家的事,一些外人不太可能知道的事。那是三個月前我們快訂婚的時候。
據說聶亦的父母感qíng並不好,尤其是聶亦小時候。聶父在外常有紅顏知己,聶母管不了,被迫醉心公益轉移注意力,將大部分時間都花在野生動植物保護之類的事qíng上。夫妻兩人都不太關心聶亦。
我媽說,聶亦的媽媽曾和她誇獎聶亦,說他從小就非常獨立,一個人上博物館一個人去實驗室,所有的事qíng都能一個人處理得很好。她卻覺得,那並不是聶亦想要獨立,不過是被迫獨立罷了。他出生在鐘鳴鼎食之家,卻也許從來沒有感受過這世間最平凡的天倫之愛。
我媽將聶亦看作一個普通後輩,以至對他的童年感嘆唏噓,我卻將聶亦看作一個謝爾頓式的天才,天才行事總是和普通人不同,他的確一向看問題都更樂於立足於自然科學而非人文社會科學,我甚至想過他也許並不在意所謂的天倫。直到V島的那個夜晚,他對我說,他沒有見過什麼好的愛qíng。而今晚,他和我說,非非,你們家很好。他說得那樣平靜,字節之間沒有任何起伏,完全聽不出那是一個單純的褒揚,抑或內心裡其實深藏著遺憾和羨慕?但我想起來,他的確說過很多次,他說我是他的家人。他喜歡用「家人」這個詞。
海神孤獨地坐在紅葉樹下,目光盡頭是投影幕上搖曳的海底。
我握著紅酒杯喝掉一口,兩口,想想又喝了一口,擱下杯子我坐到他身邊,問他:「你剛才說『你們家很好』,是嗎?」
他像是沉思中突然被打擾,微微偏頭:「怎麼了?」
我大膽地握住他擱在右膝上的手,輕聲道:「是我們家啊。」
他的手掌溫和,我的手指卻發涼,握住他的手我就開始緊張,想好的台詞早忘到九霄雲外,腦海里一片空白。他沒有開口,安靜地看著我,任由我兩隻手將他的右手籠在掌心中。我跪坐在他身邊,那姿態簡直像是祈禱。
好久我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我說:「我說不好婚姻到底是什麼,可聶亦,如果我們結婚,我想婚姻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意義應該是我能把我的家庭和我的家人都分享給你,我是你的家人,我的爸爸媽媽也是你的家人,所以那不是我的家,那應該是我們的家……」我懊惱:「可能我說得不是很好,我不知道你懂不懂我的意思,我……」
他道:「我懂。」
他看著我,輕聲道:「你說得很好。」
我的手在顫抖,我感覺到了,幾乎是一種滿含節奏感的顫抖,我趕緊把雙手都撤回去,動作利落得就像碰到一顆剛從鍋里撈出來的栗子。害怕的時候我會變成一個話癆,緊張的時候我會重複同一個動作,聶亦都知道。
我的手抽得太匆忙,他有些疑惑地看著我,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發現了什麼。
其實我並不是說不出更好聽的話,我想說,聶亦,那些不說出口就難以明白的,並不只有愛qíng,關懷也是容易被忽視和遺失的東西。我想把我的家人分享給你,假如你的家庭未曾讓你感受到愛和完整,那麼我將我所擁有的家人,所擁有的愛一起分享給你,我希
望那樣你就能更加快樂,更加喜歡現在的生活,以及創造了這樣的生活的你自己。
但我知道這些話我不能說出來,至少現在不能。或許永遠也不能。
氣氛有一瞬間的凝滯,我屏住了呼吸,而音箱裡突然傳來孤寂的深海之音。我吁了一口氣,低聲道:「聽,座頭鯨的歌聲,我在湯加海域聽到過兩次,你聽過沒有?鯨歌很洪亮,書上說能傳多遠來著……」
他道:「九千米。」
我說:「對,九千米。他們說座頭鯨的歌聲優美動聽,可我老覺得那聲音聽起來孤單又憂鬱,也許是聽說成年的孤鯨會一直歌唱,直到找到一個群體歸附可以不再孤獨流làng,所以總有那樣的感覺,座頭鯨的歌聲很憂鬱。」
我害怕他發現了什麼,習慣真是可怕的東西,一害怕就變話癆,果然又開始嘮嘮叨叨,現在閉嘴是不是已經為時已晚?我有什麼樣的習慣他全部知道。
我坐在石chuáng的邊緣,控制不住全身僵硬,聶亦卻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現,反而笑了一下:「我記得你總是唱一些奇奇怪怪的歌。」
我辨認了兩秒他的表qíng,試圖放鬆下來,又握住紅酒杯喝了一口,再一口,再一口,gān脆一口氣全喝光,放下杯子,我說:「我也會唱很正常的歌。你有沒有聽過一首老歌?剛出來那會兒我還在念小學,叫eversleeping(《永世長眠》),是根據《驚qíng四百年》寫的。我媽也喜歡那首歌,說有一版中文翻譯,譯得像一首詩。讓我想想是怎麼翻譯的來著。」
聶亦隨手拿過一隻遙控器,投影幕上的紀錄片突然暫停,音箱裡傳出熟悉的鋼琴聲,我訝然:「你怎麼什麼都知道?」
他將我的空杯子拿過去重新添酒:「你不是常說我是個天才?」
我說:「不不,天才也不能這樣全知全能。」我讚美他:「你倒酒的樣子也很好看。」
他笑:「想要我做什麼?」
我跳下chuáng,向他伸出手:「聶少,可以請你跳支舞嗎?」
聶亦走過來時我在想,我為什麼會突然想起來邀他跳舞呢?是他笑了,蠱惑了我?
聶亦伸手摟住我的腰時我還在想,是因為喝了酒,所以心裡想要什麼就毫無顧忌地說了什麼?前一刻我不是還害怕和他接觸,害怕聰明的他會看出我心中所想?
只不過喝了一杯酒。
酒jīng到底是個什麼東西,人要是想醉,就算是一小口,它似乎也能立刻起作用;狄奧尼索斯到底是個什麼神明,竟能對人類的愛與yù望毫無保留地慷慨相助?
管他呢。
我只是想和聶亦跳一支舞。儘管我們都穿著睡衣。
十六厘米原來也是挺長的一段距離,不抬眼就看不見聶亦的臉,我的左手搭在他的肩上,右手和他相握。整個屋子都被歌聲填滿,樂音縹緲圓軟。時光像是垂掛在絕壁上的一面瀑布,一邊靜止一邊流動。
我們繞過一盆五葉松,昏暗的光線中,聶亦的聲音在我頭頂響起:「歌詞雖然是老電影得來的靈感,但我記得它拍過一版獨立的MV,敘事完全不同。」
我立刻想起來:「對,電影講的是德拉庫拉伯爵失去深愛的妻子,於是變成了吸血鬼,MV講的卻是一位女鋼琴家失去了深愛的丈夫,日日夜夜沉浸在悲痛之中。其實她丈夫的幽靈每天都在故居陪伴著她,只是她不知道。我還記得她丈夫送她的那枝玫瑰花,以前從來沒覺得玫瑰漂亮過。」
他道:「我對流行歌曲沒研究,你剛才說岳母覺得有個版本譯得好?是怎樣的?」
我想了想,道:「昨晚我與他夢中相逢,他靠近我,說『我的愛,你為何哭泣?』為此人生不再浩瀚絕望,直到我們同衾共枕,於冰冷的墓中。」
好一會兒,他道:「『失去』這個詞並不是什麼好意象,為什麼你會喜歡?」
我明白他的意思,丈夫失去妻子,妻子失去丈夫,的確都不是什麼好意象,我說:「倒不是喜歡,你不覺得那種不能承受其實也挺感人的?德拉庫拉因為不能承受妻子的死而投靠了魔鬼,用長矛刺穿了十字架上的耶穌;那位女鋼琴家因為不能承受丈夫的死……最後她是打算要殉qíng吧?結尾那個鏡頭我其實沒太看懂。但我覺得那樣也很好。生是為了快樂,死也該是為了快樂。如果人死後可以變成幽靈,其實已經模糊了生死的界限,死而有靈的話,死也許就變成了生的另一種狀態,跨過生死的門檻在另一種狀態下和相愛的人相守,那樣不也挺好嗎?」
我們繞過一座瘦長的孤賞石,近乎黑暗的角落,我大膽地將手攀上他的脖子,拉近和他的距離,他似乎並沒有覺察到,聲音里保持著作為自然科學家的嚴謹平和:「你所有的假設都建立在靈魂存在說之上,的確有很多人在研究這個問題,也有人試圖從量子力學的角度證實靈魂的存在,不過他們都沒有辦法完美自洽。」
我嘆氣:「你就是想說靈魂並不存在,我其實是在異想天開,可如果靈魂不存在,而且我非得去相信這個,當有一天我必須去面對死別的時候,該有多艱難?」我和他打比方:「比如我死在你的前面,是相信我已經完全離開這世界了讓你好受一點兒,還是相信我的幽靈每天晚上仍會回來陪你看電視讓你好受一點兒?你代入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