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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12:55:40 作者: 唐七公子
    我話還沒說完,就聽到身後傳來聲音:「我還沒有睡,岳母找我?」

    我立刻回頭,客廳里靠湖那排合得嚴嚴實實的落地窗簾從外面被拉開,聶亦一身深色睡衣站在窗簾處,脖子上還掛了個黑色的耳機。

    我趕緊捂住手機話筒,問他:「你你你你聽到了多少?」

    他回憶了一下:「你和岳母說我睡了也有睡了的好處。」

    我媽在那邊一迭聲問:「怎麼了?出了什麼事?非非你怎麼突然不說話?」

    我重新接起手機跟我媽說:「他沒睡,question(問題)2您不用再糾結了,可以重新糾結question1了,晚安媽咪。」然後果斷地按斷了電話跟聶亦說:「我媽沒找你,我們就是深夜母女臥聊一下,談一些……深奧的倫理哲學問題。」

    他走過來:「我以為你已經睡了。」

    我捧著牛奶杯說:「我才是,以為你早睡了。」

    他到沙發處拿了一個軟墊子:「我困過了,睡不著,下來找部老片子看。」抬頭看我。「你是想睡了還是要一起看電影?是雅克·貝漢的紀錄片《海洋》,你可能看過。」

    我的確看過,但這種時候怎麼能說自己老早就看過還不止看了一遍,趕緊說:「沒看過。」為了增加這句話的可信度,還補充了一句:「《海洋》?紀錄片嗎?聽起來好棒,那是講什麼的?」

    他答:「這個問題問得很有水平,既然是部叫《海洋》的紀錄片,我想它應該不是講沙漠的。」

    我簡直想給自己腦門一下,只好說:「也是哈。」

    他突然道:「晚上不要喝冰牛奶,牛奶你煮過沒有?」

    我把杯子拿起來對著壁燈照了一下,陶瓷的一點兒不透明,我問他:「你怎麼知道我在喝牛奶?」

    他俯身多拿了一隻墊子,低聲道:「嘴唇上一層奶膜。」又道:「喝完就過來。」

    我捧著空牛奶杯在那兒呆了三十秒,沒想到聶亦會困過頭,還願意邀我一起看電影,這簡直就像是約會。老天爺對我真是好得格外不像話。

    同意一段你知道對方不會給予愛qíng的婚姻,最省事的一點是不用患得患失:因為基本上沒可能將這段關係更加深入,所以不用老想著怎麼樣才能和對方更進一步。但問題是我喜歡聶亦,也會想要親近他,雖然他說作為他的家人,我可以對他做任何事,但萬一不小心做過了頭……

    他從不希望我喜歡上他,放心地選擇我是以為我想要潛水器勝過想要他。

    這是一場不能被發現的單相思。

    我謹慎地考慮了一分鐘,然後去酒櫃裡挑了兩瓶酒。

    管他呢,機會難得,做過頭了就推給酒jīng好了。

    然後我就拎著兩瓶紅酒從容不迫地拉開落地窗走進了放映室。

    我以為那就是個普通放映室來著,走進去才發現竟是座玻璃屋。和聶亦他們家院子裡那座養著熱帶魚的玻璃屋不同,這一座更高更闊,布置得也更清幽,就像個毗湖而居的小庭園。

    屋子大半空間都被一座枯山占據,以石為山,以沙為水,只在邊上點綴了兩株常綠樹。剩餘的空間雜而有序地安置了盆景和孤賞石,臨湖的一面玻璃牆則垂下巨大的投影幕,正有蝠鱝從海面躍起。

    房間裡唯一可坐臥的地方是一塊靠牆的深色石頭,不過四五十公分高,卻極闊,石頭上鋪了同色的軟墊,還整整齊齊排列了好幾個靠枕。

    聶亦正屈膝坐在那上面,看到我進來,取下耳機拿遙控器打開音箱,立刻有熟悉的海làng聲徐徐而來。

    我走過去自覺地坐到他身邊開酒,他將酒瓶和開瓶器接過去:「助眠酒不用一次xing喝兩瓶,半杯就夠。」

    聶亦一套開酒動作堪稱專業,我一邊敬佩一邊胡說:「你知不知道現在的風俗?被熊孩子氣到的家長們都興一邊酗酒一邊看電視一邊就孩子的教育問題徹夜長談來著?」

    他微微抬眼:「是邀我酗酒?那怎麼只拿了一個杯子?」

    我嫌棄他:「老實說我只打算一個人酗,怎麼你也想加入?」我拍他的肩:「可小寶貝兒,你那酒量頂多只能酗個牛奶,等等我去給你煮杯牛奶過來。」一邊說一邊下石chuáng。

    他一隻手攔住我:「媽咪,至少讓我酗個啤酒。」

    我考慮兩秒鐘:「寶貝兒,媽咪頂多只能在牛奶里給你加點兒生啤酒,1︰50的量怎麼樣?」想想覺得好奇。「哎,你說那是什麼味道,那能喝嗎?」

    木塞脫離酒瓶,「啵」的一聲,他回我:「牛奶中的蛋白質會變xing,蛋白析出成結塊,暫不論口感,喝下去拉肚子應該是沒有問題。」他看我:「媽咪我不是你親生的吧?」

    我繃不住笑出聲來,問他:「聶博士,怎麼從前不知道你這麼促狹?」

    他伸手拿過醒酒器:「我應該從來沒否認過幽默感的重要xing?」

    我說:「你以前偶爾也會開玩笑,但……」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今天晚上不太一樣。」

    他說:「聽上去我以前對你不夠友善。」

    我昧著良心說:「沒有,你人很nice(不錯)的。」又補充了一句:「大家都覺得你很nice的。」

    他頭也沒抬:「我從不在笨蛋身上làng費幽默感,我想他們應該不會覺得我nice。」

    我立刻說:「幽默感不是衡量一個人nice不nice的唯一標準,也許他們覺得你很……」想了半天,實在想不出他在對待陌生人時的xing格閃光點,他基本都懶得理人家。

    聶亦將倒好的酒放好,非常耐心地等待我將這個句子敘述完整。

    我艱難地說:「也許他們覺得你……長得很帥嘛,你知道的,一個人長得好看,大家總會對他包容得多一點兒。」

    他沉思:「這聽上去應該是一個讚美,但是……」

    我斬釘截鐵地打斷他:「沒有什麼但是,這千真萬確就是一個讚美。」

    他看了我三秒,突然想起來道:「所以明知道聶因有時候會發瘋,讓你處境危險,今晚你還是過去了,是因為他長得好看讓你降低了戒心?」

    我想想,這個邏輯放在這件事上其實也很合理,但聶因的外貌值還真不足以降低我對他的戒心,我嘆氣:「包廂那件事,實在是……家門不幸……」

    他面露疑惑。

    我說:「你看,V島上你和我講過你的家事,其實每個家庭都有每個家庭的故事,不是有句話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嗎?我們家的故事,那可真是個longlongstory(很長的故事)……」

    夜已經很深,月亮被雲層擋住一些,清澈的光變得朦朧起來,像是將塗得漆黑的宣紙放在燈燭上炙烤,烤出一點兒焦huáng,說不上美,卻莫名神秘。在寂靜的這方天空和這座湖心孤島中,也許我們的玻璃屋已經是最可觀的光源,而這光源深處僅有我和聶亦兩個人。

    想想真是挺làng漫。

    這樣làng漫的環境,顯然並不適合探討家長里短,介紹完包廂事件的起因,說到芮靜為什麼對我不友善這個問題時,我和他商量:「要不換個頻道吧?總覺得現在這個氛圍我們其實應該聊聊人文藝術和音樂什麼的……」

    聶亦撐著手:「不用,這個話題就很有意思。」

    我看了他三秒,嘆氣道:「好吧,剛才說到哪兒了?哦對,芮靜不喜歡我,因為我爸當年相親的對象其實是她媽媽來著,也就是我表姨媽,她覺得要是她媽媽和我爸成了,那我就是她了,她一直覺得我偷了她的人生,是個可恥的盜竊者……」

    聶亦道:「從生物學的角度來說,就算岳父和她媽媽在一起,生下的應該也不會是她。」

    我教育他:「你不要試圖和一個中二少女講什麼生物學原理。雖然作為小輩,不太好議論長輩們的事,可就算沒我媽,我爸應該也不會和我表姨媽在一起,就像沒有我你會和簡兮在一起嗎?不會嘛。」我調整了一下坐姿。「說起來我爸媽當年談戀愛還挺離奇,雖然剛才那些事qíng很乏味,但這個故事就很好聽了,不過你可千萬別告訴他倆我和你說這個來著。」

    他點頭。

    我伸出右手將小手指屈起來朝他揚了揚下巴,他笑了一下,配合地伸手和我拉鉤。

    我就認真地講起我爸和我媽的qíng史來,我偏頭問聶亦:「你相信一見鍾qíng嗎?」

    他頓了頓,回我:「沒想過。」

    我說:「我爸對我媽,就是一見鍾qíng。遇到我媽那天,我爸正和我表姨媽相親來著,我表姨媽那時候長得可真是美,你看芮靜就知道我表姨媽長得多好看了,呃,她今晚那妝確實有點兒……其實芮靜卸妝之後是很漂亮的。他們相親那家餐廳的隔壁是家書店,我媽那時候已經是個小有名氣的詩人,正在那兒簽售。我表姨媽平時不太逛書店,那天不知道怎麼回事,吃過飯之後非要過去逛逛,我爸本著紳士風度一路陪同,結果一進書店就對我媽一見鍾qíng了……」

    聶亦將醒好的酒遞給我:「然後就有了你?」

    我搖頭:「哪兒有那麼容易,我媽根本沒看上我爸,她嫌我爸沒文化。我爸那時候在斯坦福念金融工程碩士,還是全額獎學金入學,就這樣,她嫌我爸沒文化,就因為我爸不知道赫爾曼·梅爾維爾除了寫小說以外還寫詩!說真的,除了他們搞文學的那一掛,誰知道赫爾曼·梅爾維爾是誰啊,我第一次聽這名字還以為是個演電影的……」

    聶亦說:「我讀過他的Timoleon(蒂莫萊翁),不知道現在有沒有中譯版。」

    我驚訝:「你一個搞生物的竟然還知道這麼偏門的詩集……」再一想他連《喜寶》都讀過,立刻釋然了。

    他問我:「後來怎樣了?」

    我說:「我爸就一直堅持不懈追求我媽啊,對了,為了她還專門去學寫詩。想想看我爸一個純理科生,本科念應用數學,碩士念金融工程,能寫出什麼好詩來?苦讀了整整半個月泰戈爾的《新月集》和《飛鳥集》,給我媽寫了一首qíng詩,是這樣開頭的:『每當/夜在我的眼前/鋪展,腦海里/就浮現出/你的/容顏,你/蘋果一樣的/圓臉,還有你臉頰上/可愛的/小雀斑。』」念完我沉默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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