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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12:55:40 作者: 唐七公子
    就在半個月前,我再一次發病,肯特說我再也不能承受一次比一次更大劑量的抗生素,如果再被細菌感染一次,藥物將給我的臟器帶來無法逆轉的損傷,屆時必須通過手術換掉被損傷的臟器,但我極有可能在手術中因感染而死去。面對這樣的qíng況,無論是他還是聶亦,都將束手無策,其實他現在已經束手無策。

    肯特是這個領域內唯一能讓聶亦低頭的老科學家,說完那句話之後他就回了美國。

    其實在肯特回美國的兩個月前,我已經預料到這樣的結果,他們專業上的事我不太懂,但我太明白自己的身體,就像是一盞燈,能看到幽暗的燈苗,能預計到它在什麼時候會熄滅。

    自第一次病發後,很多時候我都待在無菌病房中,但現有的無菌病房並非百分之百無菌。聶亦一直在為我試驗完全無菌的無菌玻璃房。

    我在出走的前五天接到肯特的電話,省了所有的寒暄,他說:「你可能已經很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聶亦希望能對你實施急凍,這是最後方案,為此近期他要再來一趟美國。但我很遺憾,以你現在的身體指標,急凍成功的可能xing幾乎等於零。抱歉,我救不了你,聶亦也不行,雖然他還不肯承認。」他給了我三秒的時間讓我消化這個現實,才繼續道:「這是一個讓我很難過的結果,qíng感和專業上都是。如果你有什麼想要去做的,儘快去完成吧,如果有什麼需要我幫助的,可以告訴我,我會儘可能幫助你。」

    我捧著電話良久才能出聲,我問他:「您為什麼要給我打這個電話,告訴我這件事?」

    他沉默半晌,說:「我妻子去世時我也以為我能救她,將她禁錮在病chuáng上,最後她死在我懷裡,說很遺憾沒有去看成那年加利福尼亞的紅杉。」

    在和肯特通話之前很久,我就已經做了決定,假如這一趟人生旅程即將走向終點,聶亦有他的想法,我也有我的。

    我最後想要做的事有點兒困難,如果有肯特的幫忙,會輕鬆很多。

    我在第二天撥通肯特的電話,跟他說,我想去白海做一次冰下潛水,拍攝冰下的白鯨。我一直想要做一次冰潛,因為太危險,從前身體健康時聶亦就不同意。

    這是我人生唯一的遺憾,如果生命就要終結,我希望是終結在海里。

    我和肯特約定在離R國最近的長明島會合,這就是我執意前往長明島的原因。

    死亡到底是一件怎樣的事。我有九個多月的時間來思考。

    我怯懦過,懼怕過,在暗夜裡痛哭過。那絕不是一段可以輕鬆回憶的時光。

    其實現在想起來,那時候聶亦承受的痛應該尤甚於我,而我還傻乎乎地和他說:「要是我死掉,你把我燒成灰,放在白瓷罈子里,就放在家裡好不好?因為人要是死而有靈,埋在冰冷漆黑的泥土裡,我會害怕的,我會非常害怕。」

    那時家裡專門建了一個無菌病房,我就住在那裡邊,每個進來見我的人都需要進行全身消毒。

    那時候他抱著我,什麼話都沒有說,手卻擋在眼前。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哭了。他可能是哭了,那個動作是不敢讓淚落在我身上,因為眼淚也含有細菌。那之後他立刻出去了,當時不知道他出去做什麼,現在想想,應該是在消毒。

    什麼樣的家庭才會那樣?丈夫每天晚上需要全身消毒之後才能和妻子共寢。

    我們甚至連最簡單的一個親吻都不能。

    離家之後終於再次過上了正常人的生活,拖著這副免疫系統完全崩潰的身體,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敢碰,什麼亂七八糟的食物都敢往嘴裡招呼,全靠著每天大把大把地吃藥。

    人生最後一次奢侈的狂歡,是為了死亡。

    死亡到底是一件怎樣的事。我思考了九個月,雖然直到今天依然覺得它不真實,卻有了一個答案。死亡是分離,是這世間最無望的分離。若人死而無靈,這分離對我來說並沒有什麼悲痛可言。若人死而有靈,我能看到還活著的他們,他們卻再也無法見我,他們的悲痛始終大於我。

    我想起林覺民的《與妻書》:「與使吾先死也,無寧汝先吾而死……蓋謂以汝之弱,必不能禁失吾之悲,吾先死留苦與汝,吾心不忍,故寧請汝先死,吾擔悲也。」

    與其讓我先死,不如讓你先我而死,因為以你的瘦弱之軀,必然不能承受失去我的悲痛,如果我先死去,將失去我的悲痛留給你,我心不忍,所以寧願你先死去,讓我來承擔這樣的悲痛。

    死亡是一場災難,卻更是活著的人的災難。

    第二天,我和阮奕岑如約在長明島分手。我們互道了再會。

    肯特的船會在傍晚到。

    我買了只錄音筆,又去超市買了只玻璃瓶。收銀台的小姑娘長得很甜,開口臉上就是笑,和我聊天氣:「yīn了一個星期,今天終於出太陽了,吃過午飯你可以去waiting吧(「等待」吧)喝咖啡,在他們家曬太陽最好。」

    傍晚時分我將錄音筆封入玻璃瓶子裡,看白色的làng花將它捲走。

    也許多年後會有誰將它打撈起來,按開播放鍵,他們就能聽到一段話,還有一個故事。

    我在錄音筆里說了什麼?

    我說:

    我沒有時間寫回憶錄,但生命中的那些美好,我想找個方式來記錄。

    其實,如果我想寫回憶錄,那只是為寫給一個人看,所以此時我說這些話,也只是為了說給一個人聽。

    但不能現在就讓他聽到,我希望我對他是一個永恆的牽掛,而不是一個冰冷的結果。

    牽掛會讓人想要活著。

    我不想將這些話帶走,陪著我永埋深海。我希望終有一天他能聽到,那他就會知道,在這世上,我到底留給了他什麼。所以我選了這個làng漫的方式。

    我不知道誰會撿到這個漂流瓶,但請聽我說,今天是2020年11月30日,如果你撿到這個漂流瓶並非在十年後,那請你替我保密,等十年後再將它jiāo給我想要給的那個人。

    十年是他需要過的一道坎。如果是十年後,他即使知道我已永眠海底,也應該會有勇氣面對未來的人生。

    無論你是誰,我都感謝並祝福你。

    那麼接下來,聶亦,就是我們的時間了。

    是的,我想要告訴你,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天,我依然在想著你。

    我買了這隻錄音筆,還有一隻玻璃瓶,躺在午後的waiting吧邊曬太陽邊回憶我們的過去。

    全世界無論哪個地方,似乎都有一個waiting吧,等未可知的人,或者未可知的命運。是的,我們的過去,你一定不知道我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你,那時候你只有十五歲。你十五歲是什麼樣子,我一直都記得。我沒有你的天才,不知道怎樣才能過目不忘,但有關你的每一件事,都像是用烙鐵烙在了腦子裡。

    ……

    ……

    ……

    在生病的初期我的確很難過,但聶亦,現在想想,我覺得我這一生很值,雖然短暫,但我將它活得非常豐富,你說是不是?我還得到了你。

    泰戈爾有句詩,他說,生命有如渡過一重大海,我們相遇在同一條窄船里。死時,我們同登彼岸,又向不同的世界各奔前程。

    但我想不是這樣的,我很慶幸今生能和你同在一艘窄船,即使我先靠了岸,也會一直在岸邊等你。

    今天一直有太陽,或許這是我可以享受的最後一個落日,已經看到了來接我的船隻。是時候分別了,聶亦。

    你知道我愛著大海,僅次於愛你。將生命終結在海里,這是最好的結局。

    我會在大海的最深、最深處,給你我最深、最深的愛。我愛你,聶亦。

    (第一幕戲END)

    第二幕戲:愛若有他生

    01.

    2023年9月8號。

    暑假結束,熱鬧了一整個夏天的長明島安靜了下來。

    遊人的離開像是讓這座環形島沉入了一個巨大的夢,褪去一切浮華色彩,呈現出一種與這炎炎夏日不合的荒涼來。

    午後的waiting吧看上去一副困得不行的樣子,整個店裡只在角落處坐了一男一女兩位客人,吧檯旁邊的老唱機唱著越劇版的《牡丹亭》:「我與你,誓定終身在柳樹下,誰知匆匆一夢醒,從此茫茫各天涯。」店員在吧檯後面伴著老唱機打瞌睡。

    卿源出神地看著徐離菲點菸的動作,幾乎忘了約她來waiting吧的目的。

    長發的女人抽菸,有抽得優雅的,也有抽得妖艷的,但徐離菲不同,卿源覺得她抽得很酷。她用那種最老式的火柴點火,細長的香菸含在嘴角,微微偏著頭,齊腰的黑髮隨意攬在左肩側,襯著寬鬆的白襯衫,顯出一種純淨的黑,就像是長明島最好的夜色。她自然地將點燃的香菸擱在食指中指間,菸灰只彈一下,微微抬眼看向卿源,眉眼有些淡,卻有緋紅的唇色。

    徐離菲話少,卿源知道她絕不會主動開口。

    他終於想起來為什麼約她,斟酌了好幾秒才道:「你今天臉色不太好。」

    徐離菲點頭:「沒化妝。」

    他喝了一口水,道:「我看了今天的《娛樂早報》。」

    她看著他並不說話。

    他也看著她:「我不是要打聽什麼,只是……」他頓了頓:「我一直以為你是在我那兒代工,直到Vic回來,很多老顧客也在問我Vic什麼時候回來。」

    今天的《娛樂早報》頭條是某當紅女明星與某企業家二代訂婚,提供了一張女明星的訂婚照,挽著那女明星手臂的青年正是徐離菲的男朋友Vic。

    徐離菲安靜地抽菸,低著頭像是在想什麼。透過陽光下淡藍色的煙霧,卿源想起他小時候逛燈會看到的那些謎燈。有時候他覺得,徐離菲就像是個謎燈,外表下暗藏的東西越靠近越覺神秘莫測。

    徐離菲八個月前來長明島定居,不愛和人打jiāo道,開一家小小的剛夠維持生計的照相館,需要零花錢的時候就去卿源的酒吧唱歌,或者出門拍點兒風景人文藝術照片,放在卿源的酒吧和島上的書店裡寄賣。

    是了,最開始在卿源的酒吧里唱歌的並不是Vic,而是徐離菲。卿源記得徐離菲剛到長明島時是孤身一人,而到底什麼時候她身邊多出了Vic這個人,他也說不太清楚。只是突然有一天,那男人就出現在他面前,說徐離菲不會再去酒吧唱歌,讓他以後別再隨便找她。誰知道盆景樹隔開的鄰座就坐著徐離菲,走過來一手搭在桌子上,一手搭在那男人的肩頭,嘴角含笑:「說什麼傻話?別拆卿源的台,他酒吧里就我一個唱歌的,我要不去他生意怎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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