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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12:55:40 作者: 唐七公子
    花壇旁有個裹得像只湯圓的小豆丁突然摔了一跤,年輕的媽媽趕緊跑過去,小豆丁倚在媽媽的懷裡癟嘴,抽噎著卻沒有眼淚,一看就是在假哭,頭上戴的帽子有兩隻兔耳朵,隨著她的抽噎一耷一耷。我都沒意識到自己在笑,阮奕岑分神問我:「什麼這麼開心?」

    我轉頭問他:「我很開心?」

    他沒說話,直接將手機可做鏡子的一面遞到我面前,鏡子裡的確呈現出了一張笑臉。

    我愣了愣,把后座上的包拎過來取出口紅跟他說:「你開平穩點兒啊,我補個妝。」

    從南到北,眼看著綠樹被我們一棵棵拋在身後,迎來北方蕭瑟又沉默的冬,入眼的行道樹要麼已經落光了葉子要么正在落葉子,水也不再潺潺,車窗外所見河流和人工湖全都封凍起來。離長明島還有兩百公里,明天就能到。

    這幾天我一上車就裝睡,吃飯找最熱鬧的地方,住酒店也是checkin(入住)後立刻進房間,和阮奕岑幾乎再沒有什么正經的jiāo談。但沒想到最後這一晚他會來敲我房門。

    我靠近房門答他:「我已經準備睡了。」

    他一點兒不給面子:「才九點。」

    我說:「我睡得早。」

    他答:「我在頂樓的茶室等你。」補充了一句:「我會一直等你。」

    阮奕岑等我做什麼我大概心裡有個數,當年沒覺得他是這麼執著的人。時間真是神秘,只要你活著,它就與你同在,像一位雕刻大師,用漫長的歲月,將每一個人都雕刻成完全不同於最初的樣子。

    九點二十,我如約來到頂樓的茶室。上面是玻璃穹頂,以大面積的透明玻璃做鋪陳,只在穹頂邊緣處用彩玻拼花。透過穹頂可見天上荒寒的冷月。阮奕岑找了個較偏的位置,靠坐在那兒喝酒。

    我走過去坐下來,等他先開口。

    半杯紅酒見底,他才出聲:「你去美國後我去了法國。」他停了停。「你那時候也許是喜歡我的,但還說不上愛。」

    茶桌上有一整套茶具,我用茶匙舀出一點兒紅茶,自己給自己泡茶喝。我說:「酒後喝茶不好,要不要給你叫一杯橙汁?」

    他搖頭,我們各說各的,倒也沒覺得對不上話。他繼續:「和你分手讓我很挫敗,後來我有過很多任女友,每一任都jiāo往不長。」

    我說:「……這應該怪不到我頭上。」

    他說:「聶非非,你是我的初戀。我那時候很喜歡你。」

    我疑心耳朵聽岔了,好半天,我捧著茶沒說話。

    他似乎並不需要我的回答,繼續道:「在法國期間我沒有想過重新去找你,去年我回國,回國後也沒想過我們能再相遇。你有你的遲鈍,我也有我的自尊。」

    我點頭,說:「我理解。」

    他說:「你還是大學時候的樣子。」

    我說:「應該比那時候美艷多了。」

    他看了我很久,說:「非非,我們還有沒有可能在一起?」

    茶嗆在喉嚨里,他會說這句話我是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其實連同剛才他說我是他的初戀,這我也沒有想到,來之前我隱約覺得是當年我們分手分得太模糊,彼此連最後的道別也沒有,或許有些事他需要澄清,需要找我確認,好給自己這一段青澀的人生經歷畫個圓滿的句號。

    半晌,我說:「你比大學那時候直接多了。」

    他微微仰頭看天上的月亮,緩緩道:「應該送你玫瑰、約你聽歌劇、一步一步慢慢追求你,等你有一天問我要gān什麼,是不是喜歡你?你永遠不會問,我吃過虧,面對你是需要直接一些。」

    我說:「阮奕岑……」

    他打斷我道:「我知道你現在有男友,我並不認為這和我追求你有什麼矛盾之處。」

    我重新給自己倒了杯茶,放茶壺時我說:「阮奕岑,我今年二十六歲。」

    他說:「我知道。」

    我看著他:「我有一個女兒,一歲半,走路走得很好,說話也說得很好,我生病的時候,會抱著我心疼我,奶聲奶氣地叫我媽媽。」

    他愣在那兒。

    我說:「我其實沒有男友,但有一個丈夫,他很好。」

    茶室里一直播放著古典樂,只是非常小聲。

    他安靜了許久,伸手拿出煙來,這裡禁菸,他終究沒拆開煙盒,只是將盒子放在手中把玩。就在煙盒子在他手裡轉出第十五個圓圈時,他抬頭問我:「你結婚了?是你父母安排的?」

    我將茶杯放在桌上:「我們是自由戀愛。」

    他又倒了半杯紅酒,邊喝邊道:「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規規矩矩地答:「是個科學家。」

    他說:「哦,科學家,科學家有什麼好?」

    我胡扯:「嫁給科學家好處多得不得了,知道創立人體冷凍協會的羅伯特·埃廷格吧,他去世時用液氮將自己冷凍了起來,當然,在他之前去世的他的兩任妻子都被他冷凍了起來。如果有一天能夠實現人體解凍復活,他的兩任妻子就可以陪著他一起目睹未來的新世界。」

    酒杯里的紅酒已經少了一半,他道:「這種不可思議的事……你嫁給那個人,總不至於因為他可以拿你做實驗吧。」

    我說:「當然是因為我愛他。」

    他抬眼:「你知道什麼是愛?」

    我說:「當然,我當然知道。」

    他揉了揉太陽xué問我:

    「你愛他什麼?」

    我將紫砂壺裡的茶葉取出來,說:「他是個天才,研究複雜的生物命題,說實在的,他研究的東西我完全不懂,不過幸好他不是那種將所有時間都貢獻給學術的科學家。他覺得解答生命的命題固然很有意思,但不是比賽,沒必要非得和人一較高低,所以也拿很多時間gān其他的事。謝天謝地,在這些地方我們還能有點兒共同語言。」我笑。「他養盆景、養魚、研究棋譜、收集茶具、看閒書、she箭,還越野。」

    就像講一個不想結束的故事,不自覺就越說越多:「他博士時期的導師對他這一點很不滿,那位科學家曾問鼎諾貝爾,老先生諄諄教誨他:『假如你將更多的時間花在你的領域裡,你會獲得令人不敢想像的成就。』他問他老師:『然後呢?』老先生誠心誠意地告訴他:『這會對人類有巨大貢獻,你的自我價值也將得到更大的實現。』結果他特別平靜地告訴他老師:『人類的事qíng讓人類自己解決,近期我的目標是提升在家庭的等級地位,實現它的唯一途徑是學會為聶雨時換尿不濕。』老先生氣得仰倒。」

    我邊說邊笑,阮奕岑直直看著我:「你很崇拜他。」

    我抿嘴道:「他也有不拿手的事qíng,雨時兩個月的時候他才敢抱她,還總是抱不好,他一抱雨時就哭,別人家的小孩會說的第一句話要麼是『爸爸』,

    要麼是『媽媽』,雨時學會說的第一句話是『爸爸壞』。」說著說著自己都能感到嘴角在不斷上挑,我想起錢包里有一張照片,主動找出來給阮奕岑看。

    照片是夕陽西下的海邊,金色的陽光將整個海灘映得如同火燒,聶亦盤腿坐在沙灘上,旁邊盤腿坐得歪歪斜斜的小不點兒是聶雨時。照片上是他們的背影。

    阮奕岑看了好一會兒,道:「為什麼沒有你?」

    我興致勃勃:「我正拿相機呢。聶亦真的很不會照顧小孩兒,我讓他們擺這個姿勢,結果他也不知道看著雨時,自己倒是坐得好好的,雨時撐著坐了有三十秒就開始往旁邊倒,結果額頭磕在一塊貝殼上,眼淚鼻涕糊一臉地哭嚷爸爸壞,那是雨時第一次開口說話,真是讓人又震驚又好笑。」看著眼前的照片,就讓人感覺心裡溫柔。

    阮奕岑沉默良久,問我:「既然你們這麼好,你為什麼要離開他,還有你女兒?」

    就像一盆冷水陡然澆下來,整個人都有些發涼。我收起笑容,半晌,說:「一些家事,不過總會解決的。太晚了,我回去睡了,你也早點兒休息。」

    房間裡沒有開燈,我靠在窗前,落地窗的窗簾整個拉開,可以看到天上孤零零的月亮。高處不勝寒,天上清冷,人間卻有萬家點上明燈。

    窗外或近或遠的公寓樓如新筍一般矗立,每個窗戶都透出暖光,每一處光都是一個家庭。

    家庭,構成人類社會的最小單位,最溫暖的單位。

    我為什麼要離開我的家庭?

    從離家開始,我就刻意不去想這個問題,不去想聶亦,不去想雨時,不去想我爸我媽,不去想我的每一個朋友,只有這樣我才能義無反顧走下去。

    這場逃亡並不是為什麼家事,只是我早晚都得離開,且早和晚都有時限,晚是一個月後,也許是一個半月後,早是晚之前的任何時候。

    我生了病,這場病很隆重,為它我已經掙扎了近十個月。

    半小時前的談話里,我和阮奕岑說起人體冷凍技術,他說那太不可思議,的確,在我生病前,我也覺得那像是科幻小說里才會出現的名詞。

    真是有趣,我從來搞不懂聶亦研究的那些科學命題,但直到我生病,倒是更加理解他的事業,在這個領域我們竟突然變得可以有jiāo談的話題。

    我的病源於基因缺陷。

    直到現在我也不能完全理解「基因缺陷」這幾個字的含義,它為什麼將我的身體變得這麼糟,那些原理我也是一知半解。

    在我淺薄的理解中,人的基因就像是在身體裡打下的地基,在這個地基之上建起一座長城,每個人身體裡都有一座長城,長城後還有一支軍隊,抵禦著想要傷害我們的病毒和細菌。這就是醫學上所說的人體免疫系統。

    但我的基因天生有缺陷,地基不穩,今年二月,建於其上的長城第一次崩潰。

    阮奕岑問我嫁給科學家的好處。嫁給科學家的好處就是生病了可以立刻邀請到頂級專家進行會診。

    每次的會診聶亦全程參加,他們很快找到了缺陷所在,卻無法攻克,他們甚至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詞語來給這疾病命名。專家組一小步一小步的進展,趕不上長城的崩潰速度,免疫系統的一次又一次罷工,導致病毒大量入侵,那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記憶。要活下去,只能通過藥物殺菌補充免疫力,服用大劑量的抗生素成了必須,但大劑量的抗生素本身也會傷害我的身體和臟器,導致免疫系統的進一步不穩。這是一個以毒攻毒的惡循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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