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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12:55:40 作者: 唐七公子
    他的頭埋在我肩膀上,短髮蹭著我的脖頸,嘴唇滑過我的耳廓,我感覺心臟有點兒麻痹得發木。我說:「聶因,知道qiángbào是怎麼量刑的嗎?qíng節嚴重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或者死刑。」

    他離開我的肩膀,歪著頭看我,突然笑了一聲:「怎麼?要是我做了……你還真打算去告我?去法庭指證我?當著法官和陪審團的面,向所有人描述……我是怎麼欺負你的?」他湊到我耳邊:「想想以後S城會怎麼提起你,攝影界的人會怎麼提起你?伯父伯母還要不要見人了?你還要不要見人了?」

    我儘量放鬆自己,跟他說:「老實說我的自我定位是個藝術家,藝術家不大都富有爭議?別人怎麼說我我還真是不太在意。」停了一下,我又說:「凡·高因為愛上他的表姐而陷入不幸,司湯達因為愛上自己的嫂子而陷入不幸,我因愛上一個被眾多女人愛慕的天才而陷入不幸,其實這設定還蠻讓人陶醉的。」我呼出一口氣,自甘沉淪地說:「我已經做好準備接受這個新身份了----一個因陷入愛qíng而遭遇不幸的藝術家,從此我的作品在鮮亮中可以帶一點兒若有若無的灰色,以此來表達我撲朔迷離的心境和對命運的不確定。」我抬眼看他,還記得讓嘴角勾一下。「你呢?」我問他,「聶因,你是不是也做好準備後半生都在監獄裡蹲著了?」

    這番話我說得字正腔圓,一個音節都不帶抖的,但反捆在背後的手指卻絞得死緊。其實還是有點兒緊張。

    我們倆眼睛對著眼睛,他搭在我肩膀上的手用力,疼得人想齜牙,但我忍住了沒動。這種時候,誰先動,誰先輸。他看我半天,我覺得他差不多就該罵出「你簡直就是個神經病」的時候,啪嗒一聲,外間的門突然開了。

    我其實沒想到來人會是聶亦,我以為是聶因的同伴,畢竟門不是被砸開的,聽那動靜,是正正經經劃了門卡打開的。古今中外英雄救美就沒這樣的路數。隱約能聽到誰放低聲音:「聶少,您看還有沒有……」到尾聲聽不太清,我暗自琢磨聶家還有哪個男丁和聶因是一條船上的,腳步聲已經穿過客廳。

    然後聶亦就出現在了和客廳相連的臥室門口。

    其時聶因坐在chuáng邊,我仍然被反綁在chuáng頭,所幸此時兩人保持著安全距離。

    我看到聶因喉結微動,像是在做艱難吞咽。但聶亦今天穿灰色亞麻開衫配黑色休閒褲,沒換禮服,站在那兒一副文靜模樣,看上去前所未有地隨和,我沒感覺到有什麼殺氣。

    聶因自動自發給我解開了綁手的繩子,囁嚅著叫聶亦:「哥……」

    雙手初獲自由,其實有點兒麻痹,好一會兒才緩過來,兩隻手腕被勒出一圈一圈青印子,我左手揉右手、右手揉左手地揉了半天。

    聶亦踱步到落地窗前拉開了攏得嚴實的窗簾。六點鐘,夕陽尚有紅光,暖洋洋的光線爭相湧入。聶亦的目光落在我手腕上。頓了有三秒,俯身撥通了一個電話,讓對方拿冰袋上來。

    我疑心有沒有過一分鐘,服務生已經貼心地送上來全套冷敷用具。

    聶因走到窗前,又喊了聶亦一聲:「哥……」

    聶亦問我:「會自己敷?」

    我說:「會。」

    他點頭:「照我那天晚上的法子,要敷足時間。」

    我說:「好。」

    他讓服務生將冷敷工具放進客廳,轉頭跟我說:「你先去客廳看會兒電視,我處理點兒事qíng。」

    結果我剛轉移到客廳把電視打開,就聽到臥室里傳來拆房子的響動,撞擊聲、東西倒下的聲音,還有杯子的粉碎聲。好一會兒,聶因艱難地咳嗽:「哥,你打我……到底誰是你的家人?你竟然為了一個外人打我!」

    聶亦的聲音很平靜:「我記得前天和你說過,讓你離非非遠點兒。」

    聶因激動道:「我和兮兮才是你的家人,是你最親的人!聶非非她什麼都不是!」

    聶亦道:「這世上有兩種家人,一種是沒法兒選的,一種是可以自己選的。」

    聶因冷笑:「你的意思是,我和兮兮是你不想要卻沒法兒選的家人?聶非非才是你選給自己的理想的家人?」

    聶亦道:「簡兮不是我的家人,你算半個。」

    我耳聞過,聶因的父親是外室所生,和聶亦的父親同父異母。

    聶因沉默了兩秒,突然爆發似的怒吼:「你胡說,你才和聶非非認識多久,怎麼可能就把她看作家人了?你不過是隨便找了一個人,想要兮兮放棄你,你覺得兮兮給你的愛是負擔,讓你覺得累,你不過就是,就是……」

    聶亦似乎不耐煩,打斷道:「非非不是我隨便找的,再說一次,你和簡兮以後離她遠點兒。」

    正待此時,忽然門鈴大作,一陣急似一陣,我赤腳去開門,簡兮一陣風似的衝進來,我被她撞了一下,她卻像是嚇了一跳,雙手合十匆忙地向我做了個道歉的手勢,下一秒整個人已經衝進了臥室。

    然後臥室里就傳來了哭聲。

    細聽是簡兮在向聶因道歉,又向聶亦道歉,大意是說為了她聶因才做出出格的事qíng來,傷害了很多人,她覺得內心不安,她也不知道事qíng為什麼會發展成這樣。

    我握著冰得發木的手腕,突然覺得這qíng況有點兒搞笑,明明今天被非法拘禁的是我,差點兒被人霸王硬上弓的也是我,已然被人破壞了一輩子只有一次的訂婚典禮的人還是我,我都沒哭,這些人到底在哭個什麼勁兒。

    簡兮一遍又一遍自責:「都是我的錯,聶亦你原諒聶因,我和聶因去跟叔叔阿姨請罪,也去跟聶小姐的家人請罪,你和聶小姐的訂婚我一定竭盡所能地彌補,我……」

    聶因忍無可忍,道:「兮兮,你為什麼認錯?錯的人不是你,是我哥,我太了解他,他其實不愛任何人,既然誰都不愛,那就應該誰都可以娶,他卻非不娶你,執意要去娶一個陌生人,讓大家都痛苦,訂不了婚,哈,正好!」

    簡兮顫聲道:「聶因!」

    聶因沒再說話。

    聶亦道:「都出去,沒什麼需要你們彌補,剩下的事我自己會處理。」

    簡兮道:「聶亦,我能為你做的事已經不多,這次的事我……」

    聶因突兀地笑了一聲,簡兮一時頓住了。

    聶因緩緩道:「哥,你是真的誰也不愛對不對?我剛剛那麼說你,你並沒有反駁。你其實並不愛聶非非是不是?我也奇怪,說愛qíng是化學反應的你,怎麼會突然愛上一個人而且非她不娶。你不想要兮兮,不過是因為兮兮太愛你,你想要的其實是彼此井水不犯河水的婚姻,你要聶非非,是因為她也不愛你。」我愣了好一會兒,心想這小子也太聰明了。

    他突然嘆了口氣:「那你就更應該娶兮兮啊,哥,你不知道……」

    簡兮突然提高聲量道:「聶因,你住口!」

    聶因卻並沒住口,繼續道:「哥,你不知道吧,兮兮她生了病。上個月醫生給了確診,是阿爾茨海默病,三十歲以下的病例稀少,但不幸兮兮就是其中一例,家族遺傳。」

    電視裡放的影片是《美國隊長》,被我快進得已臨近結束。在大海中沉睡了七十年的美隊迷茫地看著七十年後這嶄新的新世界,傷感地說:「我錯過了一個約會。」

    阿爾茨海默病,這病我聽過,初期是記憶力喪失、失語、失去思考能力和判斷能力,隨著時間的進展,進而連獨立生活的能力都會喪失。是一點兒一點兒耗盡人活力和生命的可怕疾病。

    冰袋掉到地上我都沒發現。隔壁房間一片寂靜,客廳里的電視也因為影片播映完畢而自動轉入了無聲的主頁面。

    卻是簡兮最先打破僵局,像是努力要呈現出活力滿滿的樣子,卻呈現得有點兒勉qiáng,她說:「我有配合醫生努力接受治療,也、也不是什麼大病。」連我這個外行也知道,這是大病,是很嚴重的疾病。

    聶因報復一般向聶亦道:「兮兮的記憶力會一點兒一點兒喪失,哥,不出兩年她就會忘了你,她連自己是誰都會忘記。她一輩子都不會再記得曾經愛過你,更談不上能再次愛上你,要是你打定了主意這輩子不想和愛qíng扯上關係,兮兮才是最適合你的伴侶。」

    簡兮壓抑著哭腔道:「我有在配合醫生治療,醫生說過記憶力喪失可以慢慢控制,聶因你……」

    聶因打斷她:「別搞笑了,阿爾茨海默病的失憶根本是不可逆的,總有一天你會全部都忘記,還充當什麼濫好人。你從小就喜歡聶亦,處處為他想,他可有一件事主動為你著想過?」

    這期間,聶亦一直未發一言。

    不知碰到哪個按鈕,電視裡開始另播一部懷舊電影,非常小聲的念白:「我親愛的孩子們,我已遷居紐約多年,不能如願常見你們……」

    我去衛生間洗了個臉,水嘩啦啦衝進面盆,溫水灑在我的臉上。我看向鏡子裡,是一張年輕的臉。我試著笑了一下,是一張年輕的微笑的臉。

    我點了個香薰蠟燭,兩手撐在洗面台上,深深地吸了口氣。

    這戲劇化的,叫人除了發愣簡直沒法兒有其他反應的神轉折。

    我的腦子空白了好一陣。

    直到提神醒腦的薄荷香若有若無地瀰漫於整個衛生間。

    我關上水龍頭,用毛巾擦了擦手。

    聶因給聶亦出了一個選擇題,我和簡兮被擺在天平兩端等待選擇。一個是阿爾茨海默病的青梅竹馬,一個是統共認識不超過一個月、只見過五次面的「未婚妻」。兩個人聶亦都不愛。

    我從衛生間裡走出來,穿過客廳推開臥室門,聶亦和聶因齊抬眼看我,簡兮正低聲道:「聶亦,你不用同qíng我,我絕不願意讓你為難……」

    我抄著手靠在門框上,跟現場三位道:「我退出。」

    簡兮眼角微紅,目光愣愣落在我身上。

    聶因那張臉的確被揍得不像樣,嘴角還留著血跡,偏著頭疑惑問我:「你退出?退出什麼?」

    聶亦站在落地窗前,背後是漸漸消失在地平線上的血色殘陽,極暖的光將他的輪廓映得越發出色。他看了我許久,微微蹙起了眉。這是我愛的人,終其一生的dreamboat(理想愛人)。命運讓我和他在一起十七天,我悄悄地握過他的手,靠過他的肩膀,假裝不經意地擁抱過他,這一切都很美,也很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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