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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12:55:40 作者: 唐七公子
    我直覺不是什麼好事,卻忍不住問他:「你想起什麼了?」

    他看了我一眼:「《哈利·波特進霍格沃茨》。」

    巨大的沉默淹沒了我。我沉默良久,說:「聶亦,你那時候是不是覺得我挺神經病的?我跟你說,我平時不那樣,我那不是為了哄你奶奶嗎?」

    他起身去換冰袋:「是挺好笑的。」開冰箱的時候他說:「不過也挺可愛的。」

    這稱讚來得措不及防,卻像顆定位飛彈,瞬間無比jīng確地命中我,我愣了好一會兒。

    他拿著換好的冰袋回來,重新坐到我跟前,指揮我:「那杯水遞我一下。」

    我還在那兒發呆,他起身自己拿過水杯。我想起給他遞水杯時他已經喝完半杯水,看我回過神來,問我:「你在發什麼呆?」

    我說:「聶亦,你剛才說我可愛。」

    他探尋地看我,等我的下文。

    我說:「你說我超可愛。」

    他說:「超這個字是不是你自己加的?」

    我說:「不要拘泥於細節,我覺得很感動。」

    他低頭喝水。

    我讚美他:「你真是很有眼光。」

    他嗆了一下,抬頭看了我三秒,說:「也有可能是那天眼花了。」

    我說:「聶亦,咱們做人能更加自信一點兒不?」

    他點頭:「沒錯,是眼花了。」

    我說:「聶博士,我昨天晚上才冒死救了你,患難見真qíng還是不是一句可以讓人相信的名人名言了?」

    他手指輕敲冰袋:「非非,你的腳還在我手裡。」

    我說:「啊……」

    凌晨五點半,聶亦才處理完我腳上的傷勢。聽說他是因為喝了酒睡不太好,因而半夜三點半起來看電視,正熬到睡意來襲,打算喝完水就悶頭再去睡時,沒想到我醒了,沒想到我還把腳給崴了。一通折騰下來,兩人都毫無睡意,gān脆坐在沙發上繼續看紀錄片。

    山風清涼,漫天星辰靜默,只映得樹影婆娑,昨夜謝家的浮華就像是南柯一夢。

    窗外有個巨大的露台,台上有棵樹。我跟聶亦說:「古時候那些隱世高人就愛在這個點弄個燭台坐在樹下面下棋。」

    他答:「隔壁住了位圍棋九段,你可以試試這時候吵他起來看看。」

    我說:「我的意思是,要不然咱倆下兩局打發時間?」

    他把屋頂的遮光板合上,道:「腳傷了就老實待著,好好醞釀睡意。」

    我說:「我不想睡,你想睡了嗎?」

    他說:「不想。」

    他屈著腿,一隻手擱在屈起的右膝上,按遙控器調小片子的音量,道:「我挑了部最難看的,你看一會兒就想睡了。」

    屏幕上正放非洲龍息dòng探險,我看了一陣,說:「這地兒我去年去過。」

    他偏頭看我:「聽說dòng里的水是遠古地下水,數百萬年不曾流動。」

    我說:「對,是被封存的水域,那dòng到底多大一直都沒搞清楚。四年前的那部紀錄片裡,探險家們在dòng里發現了盲眼金鲶魚,但dòng里是否還生活著其他生物,到現在不得而知。」

    他問我:「你潛進過那片水域?」

    我點頭,靠過去低聲和他說:「不過你別告訴我爸媽,他們不願意我探險,那次去也不是為了我的工作,是淳于唯的活兒,有個電視台邀他合作,我跟他去長見識。哦對了,淳于唯,你不認識他,那是個潛水探險家,每年除了自己的探險項目,閒暇時做我的潛水教練,要去危險水域都是他和我搭檔,做我的潛伴。」

    他一手撐著腮,看我:「你很喜歡水?龍息dòng的水怎麼樣?」

    我笑起來,問他:「你覺得它該是什麼樣?被封存了百萬年的水域,未知、神秘,簡直能激發各種làng漫想像。下水前我甚至想過也許一百米以下會有個失落的神殿,那裡不夠大,不太可能埋葬一座亞特蘭蒂斯那樣的失落之城,但一座神殿卻是可能的。」我自言自語:「水底是不是散落著巨石做成的圓柱子?上面也許刻著獻給太陽神的故事,也有可能是月亮神或其他什麼自然神,或者有遠古的魚類穿梭在其中。如果真有那樣的景象,我要用什麼鏡頭,該怎樣打光……」

    他說:「現在最好的潛水器材不過能做到水下五十米抗壓。水下一百米拍攝,你得用上隔離艙。」

    我說:「這時候你那jīng於邏輯和計算的左腦就可以休息一下了,能讓負責想像力的右腦走上舞台嗎?」

    他嘴角抿了一下,有點兒像是一個笑,他說:「好吧,那水究竟怎麼樣?」

    我抱膝坐那兒,將腦袋擱在膝蓋上,也笑了一下,輕聲跟他說:「當然不能喝。」

    他揶揄我:「真是好重大的發現。」

    我說:「好啦,是黑色的。」我看著他。「水底是黑色的,和海洋的水底簡直是兩個世界,那種黑暗巨大又安靜,照明燈的光微弱得就像要被它瞬間吞沒似的,說真的,我怕極了。」

    他說:「你也會害怕?」

    我點頭:「當然,我最怕黑了,尤其是那種突如其來的黑,要突然停電能把我嚇得立刻跳起來。」話剛落地,房間裡突然一片漆黑,我「啊」地尖叫一聲撲過去像個螃蟹似的摟住聶亦。

    他重新按開電視機,有點驚訝:「原來是真的啊。」

    我簡直語帶哭腔:「聶博士,不帶你這麼玩兒的好嗎?」

    七點二十分,我被手機鈴鬧醒,林媽送早餐上來,的確是上了年紀的老人家。我和她搭話,問聶亦的去向,她答聶亦起早去跑步了,聲音極輕。又道這裡平時只有聶亦過來,所以沒有準備女xing用品。聶亦有一套買小了的運動服,我可以暫且穿穿。

    洗完澡套上聶亦的運動服,雖然是買小的號碼,依然大得不像話。我在鏡子跟前站了半天,感覺這一身真是很難和時尚搭上邊,在衣帽間找了十分鐘,找了頂高爾夫球帽,往頭上一套把帽檐撥到後腦勺,倒是有一點兒嘻哈風。

    右腳的崴傷有點兒脹痛,我一瘸一拐地下樓梯去客廳,剛下到一半,看到林媽正在客廳里招待客人,博古架旁的座鐘指向八點,我心道好早的客人,正要轉身迴避,卻聽人叫我聶小姐。

    我隔著幾米遠,微微眯著眼看已經從沙發上站起來的客人。赫本頭,粉色嵌銀色的條紋短裙,這姑娘真是漂亮得沒話說,我說:「簡小姐,早安。」

    簡兮旁邊還站著個我不認識的陌生青年,穿暗紫色T恤配淺色長褲,長得不錯,但不知為何看我的眼神卻帶點兒yīn森。

    簡兮眼角微紅,像是剛剛哭過,臉色有點兒白。青年沉聲:「兮兮,我去和聶亦……」卻被簡兮打斷:「不用,聶因,真的不用。」坊間傳聞聶亦有個不學無術的堂弟,估摸就是此君。

    簡兮看著我,擠出一點兒笑容來,笑起來嘴角現出一個梨渦,更添伊人風采,她聲音甜軟:「聶小姐,一大早就登門拜訪真是過意不去,只是昨晚有些醉酒,今早醒來頭疼,聶因帶我來沐山散步,順便過來看看聶亦。」說話禮貌周全,進退得宜。聶亦的媽媽那麼喜歡她,總是有點兒道理。

    我說:「我也是來借住一晚而已,聶亦可能過會兒就回來,你們等等。」

    聶因冷笑道:「借住一晚?」眼睛裡直冒火:「你那身是我哥的?」

    我沒想通他為什麼生氣,我說:「對。」

    他說:「你!」

    我說:「帽子也是你哥的,拖鞋也是。」

    他怒道:「你還沒有進我們聶家的門!」

    我想了想,問他:「你是不是不認同我?」

    他冷聲:「當然不認同!」

    我說:「好吧。」

    他重複:「好吧?你那是什麼反應?好吧?」

    我驚訝,問他:「不然呢?」

    他說:「我不認同你,大伯母也不認同你!你是一個入侵者!」

    我躊躇地看了他一眼,問他:「我應該哭嗎?」

    簡兮在一旁低聲勸聶因:「你別這樣,路上我們不是說好了嗎……」不知他們路上達成了什麼協議,聶因卻沒再出聲。簡兮勉qiáng對我笑了一下,像是難以啟齒,終於還是開口:「聶小姐,能不能單獨和你聊幾分鐘?」

    康素蘿早就給我定xing,說我這人欺硬怕軟,聶因那種直來直去的怒火我知道怎麼對付,但簡兮這樣的做派我完全沒法兒拒絕,正要點頭,外門突然被推開,聶亦一身運動服走進客廳,邊拿毛巾擦汗邊抬頭向我說:「非非,水。」

    我一瘸一拐地去給他拿水,他愣了一下:「忘了你腳崴了,我自己來。」

    我一瘸一拐地退回去。

    客廳里氛圍古怪,聶亦卻在那兒不緊不慢地喝水。良久,他將杯子擱下來,毛巾搭在脖子上,淡淡地和客廳里聶簡二人道:「你們和她不熟,沒什麼需要單獨談的。」

    簡兮柔聲道:「沒有什麼特別要談的,只是聶小姐人看著就很好。」輕聲道:「阿姨那邊我也勸過。」她努力笑了一下。「再說聶小姐嫁過來,以後也總是會熟起來的。」

    這期間聶亦一直沒說話,像是很認真在聽她說什麼。簡兮話落的時候,他平緩道:「以後你們也不用熟起來,就這樣吧。」

    這場談話到此結束,像是隱含了很多信息,又像是什麼信息都沒有,我站那兒腦子裡一直飄問號。

    聶亦掃了我一眼,問我:「吃過早飯了?」

    我點頭。

    他說:「那讓司機直接送你去醫院。」

    直到我走,聶因和簡兮還一直待在客廳里,而我突然想起來,曾經好像的確從童桐那兒聽過那麼一耳朵,說聶亦聶因簡兮三個人從小一塊兒玩到大。聶因剛才說,我是一個入侵者。

    入侵者,這個詞語有意思。

    09.

    我們家最有智慧的女人其實不是我媽,是我奶奶。但我三歲沒到她就過世了。

    聶非非這個名字就是我奶奶給我起的。

    我奶奶是個傳奇,我爺爺是她的第二任丈夫,比她小十歲。我出生時我奶奶已經六十多歲,她跟我爸說,她活到這把年紀,才悟出人生有很多非其不能、非其不可的事qíng,譬如《淮南子》里說「非澹泊無以明德,非寧靜無以致遠,非寬大無以兼覆,非慈厚無以懷眾,非平正無以制斷」。很多人覺得非其不可是種選擇,其實非其不可不是一種選擇,而是一種因果,且是一對一的因果。所以她給我起個名字叫非非,說世間所有的「非」都含在它唯一的「是」里,所有的「果」都含在它唯一的「因」里,所有的結束,其實唯一的那個開端都早已給出了預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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