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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12:55:12 作者: 唐七公子
他藏在金絲眼鏡背後的一雙眼睛隱露笑意,此前的齟齬似乎在剎那間煙消雲散,他伸出手來,從小彈鋼琴彈出來的修長手指,掌心溫暖gān燥,他說:「顏宋,我拉著你,這下你不害怕了吧,沒有什麼可怕的,我拉著你。」
沒有什麼可怕的,我拉著你。
人生最悽慘的那幾年,覺得快活不下去時,多麼希望有誰能和我說這句話。沒有什麼可怕的,我拉著你。可那時候身邊沒有任何人。年邁的外婆和年幼的顏朗都得靠我拉著他們。而如今我已明白,每個人的人生都得靠自己來活,寄望他人本身就是不健康的心態。不是有句話麼,有人幫你是你的幸運,沒人幫你是公正的命運。老天爺對我其實還算公平,實在不應該計較太多。只是難以想像,十六歲那樣無憂無慮的青chūn少年和少女,走到今天這個地步真是匪夷所思。
太陽xué一陣一陣緊,我覺得自己沒再下沉,筆挺地躺在某個地方,很多人叫我的名字,宋宋,宋宋。又好像由始至終只是那一個聲音,但那個聲音喚的是洛洛,蕾蕾,還是樂樂來著?
恍惚里有女聲說:「中國移動怎麼搞的,老接不到信號。」男聲說:「你拿著手機到處走走,試試邊走邊打?萬一你站的這一塊兒剛好是人家信號沒覆蓋到的呢?」女聲說:「哇,有了。」男聲說:「是吧,要不怎麼叫中國移動,就是告訴你在中國要好好打電話就得邊打邊移動。」女聲說:「哥哥你太損了。」接著是來回踱步,女聲再說:「木頭,喂喂,木頭,今天中午哥哥親自下廚,我就不來了,你自己一個人去吃麥當勞……別過來,就做了兩個人的飯,你要過來我吃什麼,我下午再去找你。」男聲很像秦漠,只是明朗得多。
我其實很煩類似「意識里的最後一個場景」這樣的表達,總覺得不吉利,但那確實是我意識里的最後一個場景,雖然這個場景在黑暗深處不見人影,只是一幕單純的廣播劇,結尾是女孩哼著歌:「看當時的月亮,回頭看當時的月亮。」
照理說我當著林喬和韓梅梅的面掉下湖,儘管這兩個人要麼對我視若無睹要麼對我恨之入骨,但本著同學之qíng,也不至於等到溺水者眼看就要掛了才跳下去救人。很久以後才知道我把人家想得太惡毒,聽說林喬在我落水後立刻跳下來救我,游到我身邊卻被我像水糙一樣牢牢纏住,差點陪著我一起葬身小明湖。這倒也罷了,關鍵是好不容易逃脫我的魔爪拖著我要游回岸邊,又難得遇到他腳抽筋,最後大家能平安無事完全是命不該絕。而一個星期之內我能連進兩次醫院,也實在太不容易,有這樣的經歷,估計任何一個病弱的言qíng女主在我面前都不好意思再說自己是病弱女主。
恢復意識時,我做的第一件事是立刻睜眼,看到林喬像是被燙了一下,快速放開我的手,指尖划過,沒有什麼溫度。他渾身濕透,頭髮凌亂散在額間,毛衣仍在滴水,光挨著也能感覺陣陣寒氣。我沒什麼話說,仰頭望著天花板。窗外已無陽光,四周萬籟俱寂,雙雙沉默了五分鐘,他突然道:「我一直以為,這樣才是對你最好。」
我看了他一眼,沒有答話。
他表qíng平靜,聲音卻在微微發抖,不知是冷的還是怎麼的,他說:「你沒醒過來之前,我其實一直在想,假如你死了……」
我打斷他道:「你才死了。」
他被我擾亂思路,卻沒有反駁,只是牢牢看著我,就像飛翔的鷹看中一隻獵物,半晌,繼續道:「我不敢想像你會在我眼前死去。你呢,顏宋,假如我死在你面前,你會不會難受?」
我想像那個場景,完全想像不能,道:「你爹媽會為你難受,你女朋友會為你難受,加我一個算是怎麼回事兒,你也不缺我這點兒難受。」
我看著他的眼睛無所畏懼地說出這些話,他的目光隱在眼鏡後方,只是輕輕咳嗽了兩聲。他從小就是天之驕子,人人都喜歡他,高中時他傷個風都有大把女生排隊送力克舒,他要是死了估計全T大有一半女生要哭著和他同歸於盡……仔細想想,我難受不難受還真是無傷大雅。
他輕輕扶了扶眼鏡,嘴唇有些發紫,短短兩個音節卻像很艱難才發出,他說:「顏宋……」話沒說完,門砰一聲被推開,我轉頭一看,韓梅梅提著個衣服袋子殺氣騰騰站在門口,每個字都是從齒fèng中蹦出:「顏宋,你何必那麼刻薄?」接著眼圈一紅:「你被恨蒙蔽了眼睛,你不知道林喬這些年經歷了什麼,你不知道他已經……」被林喬提聲喝住。林喬這一聲音量並不大,韓梅梅卻飽受驚嚇地看著他:「我只是為你……」林喬淡淡抬手:「你先回去吧。」
天花板上有難以察覺的紋路,我前天剛被砸破頭,被他們一鬧,腦袋裡翻江倒海得厲害,不由想要是這樓突然倒塌世界就清淨了。韓梅梅估計最近韓劇看得有點多,入戲較深,還入的是天使女主角的戲,難以走出,儘管被林喬喝了一聲,安靜了兩秒,卻立刻轉移話題方向,仍然對我嘶吼:「你沒有心,顏宋,你沒有心,你根本看不到林喬的痛苦……」我已經忍耐很久,終於忍受不住決定bào走,一把扯掉正在輸液的針頭,將輸液瓶「啪」一聲摜地上,房間裡頓時安靜,方便我的聲音在一個相對微弱的分貝下大家也能清楚聽到,而他們則雙雙被鎮住。
我好笑地看著韓梅梅:「被恨蒙蔽了眼睛?看不到林喬的痛苦?恨這種東西是物質生活滿足之後拿來打發時間的消遣,只有你們這些不愁吃穿的人才有那個時間那個jīng力。不怕你笑話,這些年我的所有時間都用來害怕了。害怕我媽在牢里過得不好,害怕外婆年紀大了動不動就生病,害怕顏朗不在我身邊被人欺負,害怕下一年支助我的那個企業反悔不支助我了我該到哪裡去籌學費,害怕打零工的老闆不能按時發工資,害怕……」林喬的手撫上我的眼睛,顫聲道:「顏宋……」
我一把推開他,那些年每一個白天黑夜的恐懼迎面撲來,忘了這麼久的東西,忘了這麼久的東西,我終於忍不住痛哭失聲:「你們讓我理解你們,我不理解就是我沒有心,你還問我你死了我會不會為你難受,我死了又有誰來為我難受?你們不知道牢里是什麼樣的日子吧,我媽媽在牢里,逢年過節都要靠人去打點,我哪來的錢送去給她打點。顏朗被人說沒爹的孩子不是寶,沒媽的孩子像根糙,跑回來問我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我在大學裡除了上課一天想得最多的就是三頓飯怎麼吃才能既保證營養又能節省錢,你們哪一個過過這樣的日子?既然沒過過這樣的日子,又有哪一個有資格來指責我?」
太陽xué一陣一陣發疼,我覺得今天是過了,其實我並不想說這些話,但不知怎麼就說了出來,唯一解釋是人已完全失控。林喬和韓梅梅的臉在一片水霧中晃動,我聽到急促的腳步聲,人突然被誰抱住,那個聲音對我說:「冷靜一點,宋宋,冷靜一點。」
是秦漠。
第二十一章(3)
人和人之間會有一個磁場,我知道那就是秦漠。
只是不明白他為什麼會在這樣一個匪夷所思的時刻到來,就像我從來搞不清中國移動變幻莫測的資費標準。我記得他今天下午在學校禮堂有一個講座,實在不該出現在病房,但他將我摟在懷中,小心翼翼得像摟著一個遭人暗算了一百遍、已經奄奄一息的小姑娘。
他的呼吸就在我耳邊,我本來已經要慢慢平復,開始冷靜,但這樣靠著他的胸膛,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覺得委屈,頓時失去剛才摜輸液瓶的氣勢,兩隻手一路摸索上去,攀著他就像在湍急的河流里攀了塊不動如山的岩石。他更緊地摟住我,安撫地拍著我的後背,在我耳邊輕聲道:「沒事了,我在這裡,沒事了。」而我醞釀了三十秒,終於以比剛才那一場痛哭還要痛的姿態,哇一聲大哭出來。
這一哭真是氣吞萬里、河山變色。在孤立無援的時刻,一個人撐一撐其實也撐得過去,但出於占便宜的僥倖心理,總還是希望誰能拉自己一把,而當我有這個願望的時候,真的也有這樣一個人出現了,五年來,還是頭一回。
我一邊在秦漠的大衣上蹭眼淚,一邊越過他的肩膀看到緊緊挨著病chuáng的林喬。少年時代,籃球場上揮汗如雨的他曾是流川楓一般的存在,加上學習成績又好,到考試時就是赤木剛憲一般的存在,況且還會彈鋼琴,這時候又是工藤新一一般的存在。他有這樣多的存在,每一種都耀眼又可靠,已經不能用單純的驕子來形容,是驕子中的瑰寶,而那是我記憶中的少年林喬,記憶中從未退色的十七歲的林喬。如今面前這個二十四歲的林喬,卻讓我看到從未見過的láng狽模樣,蒼白的臉色,空dòng的眼神,凍得發紫的嘴唇,韓梅梅手忙腳亂地拿gān毛巾幫他擦頭髮,被他輕輕推開,他一瞬不瞬地看著我。
整個病房只能聽見我的哭聲,一陣緩一陣急,假如是在午夜,在這樣空曠的醫院,必然別有一番驚魂滋味。手背好像有點疼,隨著心裡莫名其妙的委屈之感呈倍數放大,越來越火辣辣地疼。我邊哭邊倒抽涼氣,秦漠將我拉開一點,輕聲道:「怎麼了?」
我哭得一抽一抽的說不出話來,他視線在病房裡淡淡掃了一圈,停留在地上的玻璃碎片上,僵了僵,立刻回頭執起我的手皺眉打量,嚴肅道:「怎麼回事?」
我吸著鼻子看他握住我的右手,不知道該作何回答。我本不想打擊他,但他黑色的眼睛牢牢鎖住我,仿佛我不解釋他就要把我看出個dòng來,bī得人除了打擊他別無選擇。
我收回被他握住的手,一抽一抽道:「不是這隻。」又把另一隻拿給他看,湊過去指著腫起來的手背:「是這隻。」找了半天:「你看,這兒還有血,針孔也在這兒,確實是這隻。」
說完抬頭觀察他的反應。他挑著眉毛,面無表qíng看著我。我和他兩兩相望,半晌,他道:「針頭是你自己拔掉的?」
我猶豫一陣,點了點頭。
「瓶子也是你自己摔的?」
我再點了點頭。
他就這麼靜靜看著我,我的手放在他面前,他也沒有握住,無論是瓊瑤劇還是韓劇都沒有這麼演過,我不知道怎麼辦好,總不能主動去握他的手,正準備收回來,就在此時,他突然伸出手指在我高高腫起來的手背上重重一壓:「不疼?」
我疼得哇一聲叫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