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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12:55:12 作者: 唐七公子
從眼角望出去,正好看到湖中心孤零零的小島,我聽到自己的聲音gāngān的:「你是說研一剛開學你冒充我在BBS上給林喬寫了一封qíng書?」
韓梅梅沒有接話,我點頭道:「說起來,我是給林喬寫過一封qíng書來著,高一的時候,還是中英文雙語的。」
半晌沒有人說話,能將這個埋在心底多年的秘密和當事人分享,頓覺輕鬆不少。
我撐著身後的石墩轉眼看林喬:「聽說BBS的事qíng之後,你還到我租住的樓底下等了我一個多禮拜,那時候我回老家照顧外婆了,完全不知道這事兒。我搞不懂的是,就算qíng書是我寫的,你為什麼要找我,為什麼要等我呢,你不是說從來沒有喜歡過我?」
這件事必須要弄明白,否則真是死不瞑目。雖然我們不到一個星期之前才互相發誓再不見面,但誓言這個東西,其存在的根本價值就是讓人們來將其打破,況且當初發誓時也沒有許下違約責任,完全不用擔心報應。
長時間的沉默,兩隻水鳥從湖上掠過,發出噼啪的拍水聲。林喬終於開口,冷淡道:「你不是說我們都要忘掉以前的事好好生活嗎?以前的事都過去了。」頓了頓又道:「現在我和梅梅在一起,我會好好對她的。」
韓梅梅抬起已然紅腫的雙眼,呆呆看著他。
林喬笑了一聲,輕聲道:「你說的那些事我都知道,我沒有怪你,也不關你的事,我和顏宋已經徹底結束了,你以後不要小題大做杯弓蛇影。」
韓梅梅揉了揉眼睛,繼續呆呆看著他,道:「你明明……」
林喬握住她的手:「你明天不是要考試麼,差不多應該回去溫書了,我送你回去。」
眼前如此和諧的一幕恍然讓我想起高二那年,我被孤零零丟在電影院門口,和虎背熊腰的學弟對著一地爆米花相顧兩無言。時間就此走了一個迴環。有些刺扎在心裡一輩子無法拔出,你以為已經不疼了,其實是因為深深長在了ròu里,等閒的刺激根本刺激不到,但一旦被刺激,就是牽一髮而動全身的大事。而在我還來不及反應的時候,已經脫口而出:「林喬,你是不是覺著我這個人特別好欺負。高中也是,看你剛才那個反應,我高中喜歡你其實你早就知道吧,就這樣你還能在風花雪月的時候把我拉著一起,你們在一邊親熱,我就在另一邊給你們站崗放哨。大學也是,出了那樣的事你不聞不問,什麼事兒都是我一個人擔著。這會兒又是,明明已經說好再沒糾葛了,還專門把我請到這兒看你們夫妻qíng深。人心也是ròu長的,你還真覺著我的心是金剛石做的經得起你們反覆摧殘,你們不要這麼看得起我行不行?」他晃了一晃,臉上的表qíng依然冰冷梳離,估計是太陽光照得我眼暈,人家也許根本就沒晃,一直站得很穩當。
他緩緩嘆了口氣:「你哭什麼呢?」
我驚訝地抹了抹眼角,攤開手愣愣看著指頭上的水澤,一時心慌意亂,退後一步道:「……」
什麼也沒道出來,我掉湖裡去了。
第二十一章(2)
當年我覺得人世艱難,沒有勇氣活下去,跑到鎮外的大河跳水,主要是肯定自己不會游泳,跳下去必死無疑,一定能自殺成功。而假如我會游泳,按照本能,必然要在自殺之後立刻自救,從河裡自發地游上岸來,從而自殺不遂。當年我不會游水,現在也不會。
我對水的恐懼似乎來自遙遠的地方,到底有多遠已無從考證,多半是十六歲前失去的記憶,也許還牽扯什麼令人神傷的童年yīn影,但這已無關緊要。
緊要的是,冰涼湖水迎面撲來,我本能張嘴呼救,狠狠嗆了幾口水,咳又咳不出來,痛苦無比。
岸上景物模糊不清,耳邊是一陣急似一陣的鼓鳴,身體越撲騰越沉得厲害,不撲騰沉得更厲害,讓人很難決定到底是繼續撲騰還是不再撲騰。
湖水也冷,直冷進骨頭裡。
有人急切呼喚我的名字,來不及分辨是誰。我伸手想抓住什麼,就在那一瞬間,突然聽到秦漠的聲音,就響在湖水深處或是腦海深處,他說:「別怕,我握著你的腰,不會沉下去,別怕,洛洛。」
我想,怎麼可能不害怕,我還沒有買意外保險。
大二時看過一篇論文,說人臨死前,會走馬燈般把生前過往在腦中全部回放一遍,並提出種種科學依據試圖證明這個觀點,儘管大多依據和結論毫無邏輯關係。不過從這個角度看,也算是一篇合格的具有中國特色的學院派論文……那時候看了這篇論文,唯一想法就是:太好了,至少我在死之前弄得清顏朗的爹是誰,自己又是誰,不會頂著顏宋的名字懵懂離開人世。但是,在我自認為會被淹死的這個下午,卻沒有能夠想起從前,反而想起一直告誡自己要忘記的東西,那些和林喬相關的唯一讓人覺得甜蜜的東西,高一時,我們一輩子的友qíng。一輩子這麼短,友qíng也這麼短。
我看見那個小姑娘穿著粉色的藍jīng靈短T恤齊膝的牛仔裙,梳著高高的馬尾,相對於十六歲的年紀來說,個子明顯超出一般水平,雖然如此,臉上的表qíng卻完全辜負了她的高個子,真是單蠢得讓人於心不忍。而身邊的男孩黑襯衫米色長褲,可以和世紀末最後一個美少年柏原崇媲美的一張臉上,低調地架著一副如今看來價格昂貴的金絲眼鏡。兩人肩並肩走在一條燈光昏huáng的走廊上,單從現象分析,其實也算女才郎貌,不敢說般配,起碼不突兀。那是十六歲的我和十六歲的林喬。那時我還沒有喜歡上他,而蘇祈也沒有加入我們的學習小組,對了,那天我們正在賭氣。
高一的林喬雖然被眾人覬覦,但大家都不敢貿然下手,一方面是害怕bào露之後又沒有被他接受,九成九會被他的粉絲團打死,另一方面也懾於他本人的毒舌和比冰島還冰島的氣場。江湖傳說蘇祈成功上位後,雖然頗得輿論袒護,但剛開始也忍rǔ負重地頻繁收到匿名恐嚇信,甚至還收到過一隻用鞋盒裝起來的死老鼠,而我和林喬走得那麼近,卻連恐嚇信的邊角都沒看到過,實屬不易,至今仍是一個千古之謎。
最初他來給我補課,其實是一段很慘痛的經歷,這個人看似無話,開口卻句句傷人,而且直接傷到點子上,讓人翻身不能。諸如「能夠把這麼簡單的題解得這麼複雜你也不容易,關鍵是繞了這麼大一圈你居然還解錯了,一般人很難有這麼大本事。」諸如:「今天你是把左腦放在家裡沒帶來還是右腦?該不是我一直誤會你了吧,你其實是沒長腦子的?」每一句都是這麼的信手拈來,如數家珍。但給我講題時卻總是很認真,即使在他講解之後我立刻重複相同錯誤,他也不會撂筆走人,頂多嘆一句:「你是專門做錯來報復我的是吧?」嘆完後埋頭再講,從這一點來看,其實是相當有職業道德的一個人。
後來混得很熟,在他要笑不笑撐著額頭訓我時,我也會大著膽子開口反駁兩句,但總是立刻被他拿下,沒有絲毫商量餘地。樣樣都不如他本來就讓人傷感,連吵架都吵不贏就更加傷感,這時候他會帶我去看他打籃球,轉移我的注意力。
總有碧藍的天,太陽好像永遠掛在頭頂上,和這所百年老校年齡差不多大的百年老樹們集體將枝椏張牙舞爪地刺向天空,綠得像油漆刷過一樣的樹葉下,夏蟬問心無愧地嘶聲鳴叫。林喬的每一次投籃都會引得場外駐足觀看的姑娘們興奮尖叫,而這些姑娘們多半連籃球的基本規則都搞不懂,也就是說,即使他發神經突然把球投進自家的籃筐,她們依然會興奮尖叫,這就是明星效應和粉絲的品牌忠誠度。我拿著毛巾和礦泉水候在場外,看他在人群里閃閃發光,姿態敏捷攻勢凌厲,眼神卻冷淡隨意,擁有所有校園風雲人物的特質。那時他有一個毛病,中場休息補充水分時,必須喝我喝過的礦泉水,就像古時候皇帝吃飯前要找太監試菜,一看太監沒有死於非命才動筷子。我曾問過他這是什麼道理,他總是立刻轉移話題。我是唯一和他接觸頻繁的女生,奇怪的是居然沒有傳出任何緋聞。
我和林喬並排走在走廊上那個夜晚,我還記得,難得有很多星星,是一個漫天星光的仲夏夜。這樣的夜晚適合邂逅、占卜、幽會、偷qíng等各種làng漫事件發生,但我們奉命前往生物教研室取那尊被稱為鎮室之寶的人體骨架,供生物老師在晚自習後半段幫同學們複習人體骨骼結構使用,使命既嚴肅又正派,沾不上半點làng漫氣息。他英語課代表兼任生物科代表,幫生物老師做事是命中注定,而我主要是溜出去買雪糕不幸被逮住,不得不以此將功贖罪,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算是一種命中注定……
生物教研室位於全校最古老的一幢行政大樓的頂層,而這幢行政大樓破舊得連文物看了都要自自慚形穢,一入夜,yīn氣森森,除了生物老師本人以外,基本不敢有人隨意出入。
林喬在前一天知道了顏朗的存在,臉色青了紫了半天,目光沉得幾乎結出一層冰,並自此不再理我。我並不覺得自己在十六歲生了顏朗天理難容,連上天都容忍了,他還有什麼不能容忍的呢,這樣一想,也就沒有理他。
走在這樣一條地板咯吱作響的木質走廊上,頭頂的燈光暗淡得可以,每一個回聲都清晰可聞,兩邊黑乎乎的屋子也似乎孕育了神秘事物,我充分放飛自己的想像力,越想越恐怖,每走一步都心驚ròu跳。如果我們不是在冷戰,我一定會立刻打退堂鼓,讓林喬一個人去搬那副骨架,我就在樓下等著,可目前這樣的qíng況,真是退無可退。一陣穿堂風chuī過,我打了個哆嗦,林喬突然停下來,喚了我一聲:「顏宋。」我回頭輕蔑地看了他一眼,輕蔑地哼了一聲:「嗯?」他皺眉道:「你背後一直跟著的那人是誰?」我愣了愣,jī皮疙瘩沿著腳後跟迅速往脊背上攀爬,兩秒後慘叫一聲,猛地撲到他身上。他的聲音從容得不行,就響在我耳邊:「長頭髮,白裙子,是你認識的人麼?」我緊緊摟住他的脖子,恨不得穿過他藏進背後的牆壁,產生這個想法時隨之又想到前幾天剛看的一部偵探片裡的壁櫥藏屍案,恐怖得頭髮都要根根直豎,終於抱著他哇地一聲哭出來:「你別嚇我,林喬,你別嚇我。」
估計沒想到我反應會這麼大,他僵了好半天,由著我哭了起碼兩分鐘,才抬起手臂輕拍我的後背,柔聲道:「我只是開個玩笑,別哭了,嗯?」但我根本不為所動,他頓了會兒,緩緩補充:「再哭搞不好真有什麼東西被你一路給哭過來。」他不說還好,這句話一說完,立刻將恐怖氣氛拔到最高點,我脊背直發麻,哭又不敢哭出聲,又被嚇得不行,只能趴在他肩頭一陣一陣抽氣。他拍著我的後背輔助我換過幾回氣,好笑道:「你怎麼這麼不經嚇啊。」而我已經被嚇得沒了脾氣也沒了志氣,死活不敢再到生物辦公室取骨架,也不敢一個人留在原地,更不敢獨自沿路返回,林喬被我折騰得幾yù抓狂,反覆保證,這是一個唯物世界,世界的本原是物質,他剛才只是嚇嚇我。但我立刻想出方法來反駁他,說我信的是佛教不信馬克思主義……最後林喬終於發飈,伸手一把捉住我,硬是把我給拖去了生物教研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