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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12:40:04 作者: 青衫落拓
    當嚴旭暉出現在工作室,宣布派小馬去貴州東南部地區做一個少數民族風qíng畫冊拍攝時,小馬高興得差點兒跳起來。

    「這畫冊是當地政府推廣旅遊計劃的一部分,不賺錢,既是工作室拓展業務範圍的嘗試,也算是做公益事業。」嚴旭暉qiáng調著,「小馬,知道你老家就在那邊,所以派你過去。如果進行得順利,拍完了及可以提前回家過年。」

    小馬點頭不迭,「我帶誰一塊兒過去?」

    攝影師出去,總得帶個主力幫著做輔助工作。但工作室最近還有幾個賺錢的廣告片要趕在年前完成拍攝,人員不敷分配,連企劃都上陣充任助理了。嚴旭暉轉向辛辰,「小辰,剛好你手頭做的藝術展推廣工作已經完成。眼下都在忙拍攝,後期處理是下一步的事了,要不你跟小馬一塊兒出趟差?還是老規矩,一邊拍攝一邊完成初步的修圖。其實當地政府會派專人專車協助你們,體力活可以讓他們做。按預定日期拍攝完成了,你可以直接回家休chūn節假期。怎麼樣?」

    辛辰沒有異議。貴州是她沒去過的省份,能借工作之便公費去見識一下也行。

    第二天,她和小馬收拾行李,帶著器材,一路看著拍攝方案,乘飛機去了貴州。

    飛機在貴陽機場降落。小馬喃喃地說:「我快趕上治水的大禹了,過家門而不入,這qíngcao這工作態度啊。」他老家就在省城貴陽,能在節前提前回來,自然是言若有憾,心實喜焉。辛辰也懶得搭理他的感嘆。

    來接他們的地方政府工作人員小李和司機老劉十分熱qíng,先與小馬認了老鄉,上車後一路給他們介紹著。黔東南是少數民族聚集地,既有秀美的山水和眾多的名勝古蹟,又充滿了厚重的原生態文化色彩的民族風qíng,只是旅遊產業的發展遠遠落後於緊鄰的湖南。現在政府已經決意大力宣傳,改變這一狀況。

    辛辰已經仔細研究了拍攝計劃。畫冊上的風景圖片由當地政府提供,小馬的主要任務是深入鎮遠、雷山丹寨、黎平等地,拍攝少數民族聚居的人文景觀。

    接近舊曆年地,行程安排得十分緊密。小馬堅持元旦也不休息,力爭早點兒拍完。他們幾乎沒在風景區有什麼停留,從一個地點趕往另一個。陪他們的小李和老劉對他們的工作效率表示了驚嘆。

    辛辰倒沒有累的感覺----她走慣自nüè式的驢行道路,只覺得這一趟差出得堪稱舒服。他們的拍攝地點很多是偏遠鄉村,生活條件非常艱苦。但他們一路有公車接送;一個司機,一個工作人員全程作陪;住的不是賓館便是政府招待所;飲食全有人打理好,有時甚至是滿桌鄉政府官員出面作陪;弄得小馬跟辛辰幾乎有點兒受寵若驚,極不適應。

    轉眼到了一月中旬。這天天氣yīn沉,開始下起了凍雨。限於光線,拍攝只能放緩速度。小李告訴他們,本地這種天氣並不出奇,一般幾天後就會過去。小馬急於早點兒完成工作回家過年,催促著趕往下一個鄉。開了一段路,司機老劉看得直搖頭,「這一帶山高路險,凝凍天氣上路太危險了,還是等一等。我們這裡氣候一向溫和,沒有嚴寒,天一放晴,路就好走了。」

    他們於是在離黎平縣城大概七十公里的一個小村子裡住下。然而出乎意外的是,凍雨一直不停,與雪jiāo替下著,天氣越來越寒冷,路面迅速結了反she著光亮的厚厚冰凌。老劉直叫幸運,「這要是被困在路上,才真是要命。好歹現在待在村子裡,還算方便。」

    然而所謂方便也只是相對的。村子裡先是停水停電,然後手機信號中斷,在打了一個電話回家後不久,固定電話也中斷了。

    大家被困在村委會簡陋的辦公室里,面面相覷。

    小馬起初還有心qíng端了相機出去拍攝厚厚冰雪覆蓋的蔬菜田地、茶樹林、掛著長長冰凌的輸電線路、不勝重負倒坍的民居和高壓塔、被封凍在晶瑩冰雪內的小鳥、鞋子上綁了稻糙艱難步行的返鄉民工,並且牛氣哄哄地說:「有些圖片絕對能得新聞或者紀實攝影類的獎項。」

    可是日復一日,這些景象漸漸讓他麻木。更重要的是,供電、通訊、網絡全部中斷,相機電池耗盡。村子裡只有一台柴油發電機提供後備電源,但必須優先為村民打穀子,不然日常食用都成問題,而且柴油也很快用光了。

    村子裡的老人說他們從來沒見識過這種天氣,艱苦跋涉回來的返鄉客帶來的消息讓大家驚惶不安:路面冰凝結了有一尺厚,沒有任何凍化跡象;已經有大客車出了車禍,傷亡慘重』車輪纏上鐵鏈也無法行駛安全,外面道路jiāo通完全中斷;連省城貴陽市也停電了,雷山縣城、黎平縣城更不必說『加油站沒有油;物價飛漲。講起步行返回的艱苦行程,幾個民工全都帶著餘悸和慶幸。

    小李心qíng尤其沉重。沒法與上級取得聯繫不說,家裡妻子還有一個月臨近分娩。他提出徒步走到黎平縣城。至少在那裡與外界聯繫的機會要多一些。jiāo通恢復想必也是從縣城開始再慢慢延伸到下面鄉鎮村落。

    小馬馬上贊成。他有標準的網絡信賴症。這樣沒電斷網的日子已經快將他憋瘋了。老劉老成持重,只發愁地計算著距離和步行西藥的時間,不置可否。

    如果是和驢友出行,辛辰倒願意試試徒步。可是眼下她穿著匡威的帆布鞋,衣著單薄,沒攜帶任何出行裝備,更別說那三個男人全都沒有經驗,她不打算響應這個注意。

    辛辰想了想說:「小李,你在政府工作。政府會坐視下面鄉鎮市區聯絡不理嗎?」

    小李搖頭,「不會。現在應急機制肯定已經啟動,各種基礎設施的搶修也應該展開了。只是天氣惡劣,速度不可能快。」

    「民工步行返鄉,都在縣城帶了補給。我們現在兩手空空,沒有必要的裝備。沿公路步行,八十公里至少要走四天以上。大家有把握經受得起只吃最基本的食物並在外面露營嗎?」

    老劉先搖頭,「吃還好說。以我們的衣著再去露宿,肯定出人命。」

    「我建議還是留在這裡,不去冒不必要的風險。」

    他們繼續滯留在這個小山村里。村支書照顧著他們的生活。儘管青菜全被凍死在地里了,日常食物倒也沒有問題。家家都存著穀子。柴油耗盡後,就用原始的方法,把穀子倒在早已棄置的石臼里搗,弄掉外皮以後再做成飯。村邊的引用水源早結了冰,村民索xing敲下屋檐懸掛的長長冰柱化水使用。村子裡唯一的一個小賣部里,所有商品幾乎都被他們和村民買光了。

    到了晚上,再怎麼睡不著也只能早早上chuáng。偶爾只有幾聲狗叫,夾雜著木質屋頂在冰雪重負下發出的嘎吱聲,更顯得四周一片死寂。

    村子裡已經有房屋倒坍了。為了他們的安全,村支書將他們集中到了自家。說好條件有限,只能一間房裡搭上四張臨時chuáng位,給辛辰在靠屋角拉一個簡易的布簾。他們自然沒有異議。晚上沒有電,他們唯一的娛樂就是喝點兒村民自釀的酒,裹著被子,百無聊賴地聊天,直到說累了睡覺。

    窗外積雪反照著光線,屋子裡倒並不是絕對的黑暗。最初小馬唱著主角,chuī噓他的北漂經歷和各式艷遇,半真半假,演繹得很是jīng彩。老劉剛開始比較內向,這幾天也開始回憶起當兵時的生活。小李生活很簡單,大學畢業後進入政府工作,到了年齡就結婚,直等著當幸福的父親。聽他們神侃,辛辰居然也一時忘了心底的煩惱。

    辛辰在布簾另一邊,並不參與他們那些漸漸變得純男xing化的談話。她在徒步途中早見識了比這更豪放的chuī牛,根本不放在心上,只想著自己的事qíng。

    她最後一個電話是打給大伯,告訴他自己的方位和下一步要去的鄉鎮,想必此地雪災引起與外界失去聯絡的qíng況,外面已經報導了,就算擔心,也能理解。

    在手機信號中斷之前,路非仍然是隔幾天打她的電話,隨意聊上幾句。突然打不通她的手機,不知她會怎麼想。辛辰想著,又有點兒自嘲。能怎麼想呢?他那麼有邏輯的人,連她在無人區徒步時都能確定她的行蹤,從她最後報告的方位,自然也能大致推斷出她的qíng況,知道她不過是困在了黔東南的某個地方,等待jiāo通通訊的恢復。

    村支書隔幾天會去鄰近村子打聽消息,帶回來各種不知真假的傳聞。

    「聽說一輛運送救災物資的軍用卡車滑進了山溝,車上的人都受傷了,凍了一天一夜才被搶救出來。」

    「聽說縣城裡蠟燭已經賣到五塊錢一根了,取暖的木炭都脫銷了。」

    「聽說全國都在下大雪,還要下一個月。」

    「聽說長江都凍住了。」

    幾個人全都聽得無jīng打采,連最後一句天方夜譚都達不到逗樂的效果了。

    與外界的聯繫被大自然的不可抗力中斷,獻身於孤島般的地方。在這個小村子裡,日子單調重複,一天天過去,時間卻仿佛凝固了一般。拜託辛辰靠在火盆邊看隨身帶的書。村支書說起離農曆新年還有多少天時,她才記起,馬上要到她的生日了。

    想起路非那天夜裡說過的話,他們認識竟然快十二年了,對快二十六歲的她來講,接近半生。她頭一次意識到了這個時間的長度,禁不住打了個寒噤。

    這樣無眠的寂寂長夜,辛辰不能從過去一直想到將來。

    她用了多久才走出他離開留下的巨大空dòng?她頭一次正視這個問題,卻沒法去將那一個個寂寞孤獨、伴隨著夢魘掙扎的夜晚串成一個清晰的時間。

    哪怕可以牽著別的男孩子的手了,她又用了多久才說服自己不去比較掌心的溫度、雙臂的力量、身上的味道?

    又是到了哪一天,她才終於建立了自己的平衡,由脆弱到穩定?可以不再自傷自憐,可以坦然看任何人的眼睛,可以安心走沒走過的路,可以靜靜讓噩夢來了又走,只當是睡眠的一個附加禮物。

    與他廝守去走接下來的路,這個提議註定沒法單純。伴隨著她不願觸及的記憶而來,既甘美又可怕,的確是誘惑了。真的有必要讓自己重新陷進去嗎?

    村支書提供的棉被又厚又重,壓在身上,連小馬都說會做噩夢,更不用說一向多少有點睡眠問題的辛辰。她多半會在夜半最寂靜的時分突然驚醒,聽到布簾另一邊傳來老劉師父的沉重鼾聲才定下神來。而做的夢卻讓她自覺窘迫。也許是睡前想得太多,路非時常進入她的夢境,恍惚之間,仿佛重回了瀘沽湖邊的臨湖客棧。

    她一直拒絕回想那晚的細節,然而一夜貪歡,留下的記憶竟然不是一點兒簡單的快樂就可以一帶而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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