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頁

2023-09-30 12:40:04 作者: 青衫落拓
    她點點頭:「我知道我這次來得很荒唐,也許反而對辛辰不好,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這個念頭。我是得走了,只是突然沒了力氣,一想到要去北京,再去歐洲,那麼遠的路等著自己,簡直有點絕望了。你是辛辰的朋友嗎?」

    她說著軟糯嬌脆的普通話,語速聲音居然和辛辰頗為相似,讓路非感嘆遺傳的神秘力量:「我是她堂姐辛笛的朋友,當然也算她的朋友。」

    「幫我一個忙好嗎?」她打開白色手提包,取出一個信封,「裡面是我將在奧地利定居的地址,如果辛辰有一天願意和我聯繫了,請jiāo給她。告訴她,我就算搬家,也會請人轉jiāo信件的。」

    路非遲疑一下,她懇求地看著他,那雙漂亮眼睛裡蘊藏的深切哀愁打動了他,他接過了信封:「眼下辛辰大概不會要,我會找合適的時機給她,可別的我不能保證。」

    「我再不會違背她的意願打擾她,可是如果有一天,她和我一樣,對自己血脈連著的那一端有了想多點了解的念頭,那麼我在那裡,等著。」

    路非在和辛辰熟識後,知道了她的身世,曾勸過她,但她的回答始終是搖頭,拒絕談論那個在某天盛夏午後匆匆出現又匆匆消失的女人,更不接那個信封。

    於是,這個白色的信封至今沒有開啟,仍由路非保管著。他帶著這個信封輾轉生活在舊金山、紐約、北京等各大城市,始終將它妥帖放在一個文件夾內。

    那年暑假,辛辰如同完全沒有遇到任何異樣狀況。她照樣做著作業,戴耳機聽WALKMAN里放的港台流行歌曲,看電視,看辛笛瞞著媽媽買回來的時裝雜誌,有時充任辛笛的模特,讓她做素描練習,或者跟她學畫畫,看不出有任何不一樣的地方。

    暑期過了快一半,路非堅持每周過來幾次給辛笛補課。偶爾他也給辛辰講一下功課,只是辛辰對學習比辛笛還要漫不經心得多,而且頗有歪理:「我知道是這樣就可以了,何必一定要知道為什麼是這樣呢?」

    這樣的不求甚解,讓路非無可奈何。辛笛在旁邊大笑,只覺得辛辰這口氣可不活脫脫象足了她爸爸辛開宇。

    兩姐妹閒時都畫畫消遣,只是辛笛畫的是時裝設計稿。她央求路非在英國留學的姐姐路是幫她買了一套英文原版的時裝畫技法,藏在自己臥室一大堆參考書下面,得空便拿出來臨摹學習,不會的英文查字典或者問路非。路非一邊幫她翻譯一邊嘆氣:「你若把這份心思分三分到數學上,成績至少可以提高40%。」

    辛笛根本不理會他的勸告,她只跟路非說過自己打算學服裝設計的志願,而且囑咐他不要告訴別人:「我爸大概還好,最多吃一驚就算了,不過我媽聽到准得提前抓狂。她一心想的就是我畫那些工筆花鳥、簪花仕女,要不畫油畫也行,總之得高雅。」

    路非看看正畫漫畫人物畫得不亦樂乎的辛辰,只好承認,辛笛多少還是在朝著理想努力,而辛辰惦記的,大概只有玩了。辛笛完全不苛求辛辰,看著她畫的的幼稚卡通畫還得意地自chuī:「瞧我一指導,你就畫得有模有樣了,我們家的人的確都有美術天份啊。」

    辛辰笑得無憂無慮,路非幾乎以為,面前這個少女膚淺快樂,沒有任何心事。

    直到他頭一次看到她陷入了夢魘。

    那天下午,辛笛臨時接到美術老師的電話,去他家裡拿一套考試資料。路非獨坐在書房裡看書,出來倒水喝時,發現電視機開著,而辛辰躺在沙發上睡著了。

    飲水機放在沙發一邊,他拿玻璃杯接水,只見辛辰雙手合在胸前,一隻右腳搭在沙發扶手上,那隻腳形狀完美,白皙纖細,貝殼般的粉紅色趾甲,五粒小小的腳趾圓潤,足心有一粒醒目的紅痣,讓他驀地想起那天自稱是她媽媽的女人說的話。

    路非為自己注意到這樣的細節和突然沒來由的心緒不寧大吃一驚,一口喝下大半杯冰水,拿遙控器關上電視,正要回書房,卻只見辛辰睜開眼睛,沒有焦距地看向天花板,表qíng迷茫而痛苦。

    他吃驚地問:「怎麼了,辛辰?」

    辛辰沒有回答,可是小小的面孔突然滿是汗水,有了一點扭曲,瞳孔似乎都放大了,臉色蒼白得沒一點血色,全然不是平時健康的模樣,仿佛正在用盡全力掙扎,卻沒法擺脫重負一般。

    路非大駭,在沙發邊蹲下,遲疑地伸一隻手,握住她的手,覺察到她在瑟瑟發抖,而手是冰涼的,那個樣子,分明是處在極度恐懼中的一個小孩子。

    他再度遲疑,可是還是伸手抱住了這個小小的身體,輕輕拍著她的背,她的表qíng突然松馳了下來,瞳孔慢慢恢復正常,伸雙臂抱住他,將額頭埋在他肩上,冷汗涔涔一下沁濕了他的T恤。隔了一會,他感覺到她繃得緊緊的身體放鬆了。

    他將她放回沙發上,仍然握住她的一隻手,輕聲問:「是不舒服嗎?不然我現在帶你上醫院吧。」

    「不,我只是……好象做了惡夢,然後醒過來,發現自己喘不過氣來,全身沒有任何一個地方能動。」她抬起另一隻手,捂住眼睛,聲音輕微地說,「我不知道怎麼會這樣,不過過一會就好了。」

    「以前這樣過嗎?」

    她搖頭:「最近才開始的,那天也是這樣,躺在chuáng上,大媽在外面叫我,我明明醒了,能看得到,也能聽得到,我想答應,可是怎麼發不出聲音來。」

    那天李馨不見她答應,走了進來,看她睜著眼睛躺在chuáng上,表qíng怪異,頓時頗為不快:「叫你怎麼也不應一聲,基本的禮貌還是要講一下的,出去吃飯吧。」辛辰卻完全不能辯解,只能等恢復了行動能力擦去汗水走出去。

    「做的什麼夢?也許說出來就沒事了。」

    「記不清了,有時好象是在跑,一條路總也看不到盡頭,不知道通到哪裡去;有時好象在黑黑的樓道里轉來轉去,一直找不到自己的家。」她捂住眼睛的指fèng里滲出了淚水,聲音哽咽起來,「我害怕,真的很害怕。」

    她小小的手在他掌中仍然顫抖著,他握緊這隻手,輕聲說:「別怕,沒事的,只是一個夢。」

    「可是反覆這樣,好象真的一樣。」她的聲音苦惱,他伸手指輕輕將一粒順著眼角流向耳邊的淚水抹去,再扯紙巾遞給她,她接過去胡亂按在眼睛上。

    他蹲在沙發邊,直到她完全平靜下來才起身:「明天讓李阿姨帶你去看醫生吧。」

    辛辰拿紙巾擦拭眼角,搖頭說:「做惡夢就要看醫生嗎?太誇張了,也許像你說的,說出來就沒事了。」

    她很快恢復了活潑模樣,辛笛回來後,姐妹倆照常有說有笑,她仍然是什麼事也沒發生的樣子。

    第八章(下)

    這天路非進院子,正碰上辛辰出來,她先抬頭眯著眼睛看下天空,然後跑到合歡樹下,抱住樹gān用力搖著。花期將過,樹下已經落紅委地,經她這麼一搖,半凋謝的絨球狀花簌簌而落,灑了她一身。

    這個景象讓路非看得呆住。

    辛辰鬆手,意猶未盡地仰頭看看樹,然後甩甩腦袋往外跑,正撞到路非身上,路非扶住她,替她摘去頭髮上的絲狀花萼:「我說這花怎麼落得這麼快。」

    她吐吐舌:「我什麼也沒gān。」

    「你倒是的確沒有上房揭瓦上樹掏鳥窩。」

    辛辰沒想到路非會跟她說笑,呵呵一笑。

    「最近還做惡夢嗎?」

    她的笑容一下沒有了,現出孩子氣的擔憂,猶豫一下,悄聲說:「我爸說沒關係,只是夢罷了,可我同學說她問了她奶奶,這叫鬼壓身,也許真的有鬼纏住了我。」

    「亂講,哪來的鬼。」路非輕輕呵斥,「把自己不清楚的東西全歸結到怪力亂神既不科學,也沒什麼意義。」

    她對這個一本正經的教訓再度吐舌:「謝謝你的標準答案。」

    「我帶你去看醫生吧,他的答案比我權威。」

    「不,我討厭進醫院,討厭聞到藥味。明天學校開始補課,假期要結束了。現在有人約我看電影,我走了,再見。」

    她靈巧地跑出院子,花瓣一路從她身上往下落著。路非看著那個背影,qíng不自禁也笑了。

    辛笛一樣在哀嘆假期的提前結束,她和辛辰馬上都升入畢業班,重點中學管得嚴厲,向來規定畢業班提前結束假期開始上課。她一邊畫著素描一邊發牢騷:「這個填鴨式的教育制度真是不合理,完全把我們當成了機器人。」

    路非站她身後,只見她畫的仍是號稱她「御用模特」的辛辰,微側的一張圓潤如新鮮蜜桃般的面孔,頭髮束成一個小小的髻,濃眉長睫,大眼睛看向前上方,帶著點調皮的淺笑,左頰梨渦隱現,明朗得沒有任何yīn霾,嘴唇的弧度飽滿完美如一張小弓,流溢著甜蜜氣息。

    他不禁搖頭讚嘆:「小笛,你不當畫家真是可惜了。」

    辛笛笑:「我已經決定了,不許再來誘惑我遊說我。」

    「那么小辰呢,她長大想gān什麼?」路非不知道自己怎麼會突然問起她。

    「她說她要週遊世界,四海為家,流làng到遠方。」辛笛哈哈大笑,顯然沒把堂妹這些孩子氣的話當真,她退後一步端詳畫架上的畫,「總算這張把神韻抓住了一點,這小妞坐不住,太難畫了。」

    路非想到辛辰剛才搖合歡樹的qíng景,也笑了:「是不好畫,不光是坐不住,她明明已經是少女,骨子裡卻還透著點頑童氣息,jīng力彌散,總有點流轉不定,的確不好捕捉。」

    辛笛大是詫異:「呀,路非,你說的正好就是我感覺到,可是表達不出來的。」

    路非對著素描沉吟,這樣活潑的孩子,居然也被夢魘纏住,可又掩飾得很好,實在不可思議。

    到了開學前夕,辛辰收拾自己的東西準備回家住,這天路非也來了,兩人一同出門,路非看辛辰懶洋洋地準備往家裡走,突然心裡一動:「今天有沒什麼事?」

    辛辰搖頭。路非伸手接過她裝衣服的背包:「走,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辛辰詫異地看著他:「去哪?」太多男孩子或者怯生生或者大膽唐突地要求與她約會,可她從來不認為路非會是其中的一個。

    路非穿著白色襯衫,個子高高地站在她面前,陽光照得他烏黑的頭髮有一點隱隱光澤閃動,他的眼睛明亮而深邃,溫和地看著她,含笑說道:「到了你就知道了,不敢去嗎?」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