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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12:39:43 作者: 寐語者
《蘇婧》作者:寐語者(完)
到底是高級成衣店的試衣間,四壁鏡子亮得bī人,燈光角度巧妙,地上厚地毯赤腳踩著也舒服。蘇婧深呼吸,挺直腰肢,看鏡中自己瞬時改頭換面,在一身裁剪合體的黑色小西服包裹下,肩背腰線無不熨貼。原來女人味,是要裹出來的。
只是衣服標牌上的價簽,也頗驚心。
蘇婧小心翼翼將衣服脫下,剛解開兩顆扣子,聽見曼姐在隔壁試衣間叫她,「小婧,試好了嗎,讓我看看。」
「嗯,好了。」蘇婧不得不扣上衣服推門出去。
曼姐懶懶掠著頭髮,從鏡子前回眸看過來,新款咖啡色毛衣裹在她身上,成熟女人的氣息就像醇香的下午茶,懶洋洋甜香透體。蘇婧看著曼姐,曼姐也在目不轉睛看她。
女人若和同xing一起站在鏡子前,簡直就是一種宣戰。
對於外表,蘇婧是有自信的,但這種自信不能在曼姐面前表露,陪客最忌喧賓奪主。
三十出頭的何小曼,姿貌中上,離了婚,沒有小孩和寵物,只對購物有執著興趣。除此之外,她也掌管著家族在連鎖美容業的龐大生意,是個極富有的女人。
「這就夠了。」
葉崢這樣笑著說的時候,蘇婧在他眼裡看見崇拜。一個月前,他憑著實打實的銷售業績,被提拔為這家500qiáng企業的銷售主管,對於畢業才兩年的新人,足可得意。
自然,何小曼功不可沒。
人的機遇就是這樣,有些時候百般攀附也徒勞,葉崢卻僅在一次出差途中就遇到何小曼,從此得遇貴人提攜。何小曼的家族企業近年發展迅猛,已是他們公司在內地的一線客戶。
客戶是上帝,為上帝鞍前馬後服侍,誰說不是應該的。
「可惜男女有別,否則24小時服務你也肯吧。」蘇婧這麼打趣葉崢,多少有點吃醋的意思。葉崢只是笑,「所以才要打太太牌,有你出馬還有什麼問題。」滿口太太老婆的叫法,蘇婧最反感,女友就是女友,老婆不是誰都能叫。每當聽到葉錚這樣叫,她總有說不出的嫌惡。
但「打太太牌」也是事實,這一點,令蘇婧對葉崢有些看輕。
從內心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男友並不高大偉岸,實則也是個惟利是圖的普通人。
可誰不是普通人呢,每月房東催jiāo租金,電信催jiāo話費,銀行催jiāo信用卡帳單……畢業離家未久,已知無錢寸步難行。前些日,媽媽在電話里揶揄她,「當家才知柴米貴,讓你自己cao持一回也好。」
只不知她cao持的是什麼,和葉錚到底又算什麼。
這念頭第一次冒出來,蘇婧已覺得挫敗。
當初是那樣篤定決絕,到了動搖的時候,全被媽媽言中。幾十年閱歷積累,媽媽看人眼光jīng准,料事常有預見xing。但她這樣的聰明人,還是不肯和爸爸離婚。
事到臨頭誰都不免俗,還是笨一些好。
蘇婧任由葉崢拿她當牌打,說得難聽是利用,說得好聽是共同奮鬥。
他出人頭地了,她也就揚眉吐氣。
當初是自己斬釘截鐵要離開那個家,跟他來到南方打拼。爸爸什麼都不說,知道以她的xing子攔也攔不住,只一聲冷笑,等著看她鎩羽而歸。媽媽時不時打個電話,從來不問她近況,只問回不回來。他們都是過來人,看她折騰如看馴馬,早晚知道要聽話。
何小曼上下打量一身新衣的蘇婧,讚不絕口,立時叫店員開單。
蘇婧抬抬胳膊,笑說太緊了不合身,顏色也不是很合宜,便上前幫她整理毛衣領子,自然將話題轉到毛衣款式上。衣服的確很襯人,領口綴的玳瑁片獨一無二,再加店員不失時機的恭維,何小曼愉快付帳。
兩人拎了大包小包踏出店外已是五點過,葉崢已來電話催請兩次,明是接女朋友,實則已在曼姐喜歡的餐廳訂好座,曼姐也不推辭,反正都已是熟稔的老朋友。
路上,曼姐一邊開車,一邊問蘇婧要不要到她公司幫忙。
她說得很輕鬆,蘇婧反倒有些怔了。
這是葉崢求之不得的,有她在何氏企業做事,往後照應起自己人當然方便。
原本蘇婧是想自己找一份工作,但左右應聘下來都不滿意。在這個城市拿兩千月薪,只夠戰戰兢兢生活。原本怕她在家閒著無趣,葉崢便介紹她給曼姐認識,沒想到竟令曼姐一見如故,更想不到蘇婧能發揮這樣大的作用。
還是女人之間好說話。
有些檯面上寸步不讓的問題,換到軟語輕笑間,多幾分少幾分,都不是問題。
蘇婧抿著嘴笑,笑得勉qiáng,心裡卻是真的不願意。於是嘴上道謝,自謙年輕識淺,說還需仔細想一想。曼姐看她一眼,問還需想什麼,是不是怕葉崢不同意。
說話間已到了餐廳,還在門口停車,葉崢就從落地玻璃牆內眼尖地瞧見,忙迎出來。
侍應生都不及他殷勤體貼,本就生得清秀好相貌,舉止衣著又得體,被燭光美酒一襯更顯風流。蘇婧落在後面半步,看葉崢幫曼姐拉椅子、接手袋,做得行雲流水一樣自然。
圖書館裡邂逅的學長葉崢、穿白襯衣牛仔褲的葉崢、競選學生會主席的葉崢、意氣飛揚發表演講的葉崢……那都只是從前了。蘇婧茫然,一頓飯吃得不知鹹淡,就看曼姐笑逐顏開,被葉崢說動,又允諾了一筆訂單。
賓主盡歡。
臨到要吃完時,蘇婧的手機響,竟是爸爸的號碼,接起來只聽爸爸語聲壓得很低,一反往日的威嚴,只問她能不能回家一趟。蘇婧忙問什麼事,爸爸在那邊yù言又止,頓時令她一陣心慌。若不是出了大事,爸爸不會這樣失態。當著曼姐和葉崢不好說話,蘇婧起身走出餐廳門口,一連追問了幾遍,爸爸才說,「我和你媽媽決定離婚。」
蘇婧張著嘴,不知要說什麼。
十一月的深秋,冷風chuī著,灌進嘴裡心裡。
蘇婧木然,「哦,知道了。」
電話那頭的人也僵了,過了片刻才問,「小意,你願意我們離婚嗎?」
蘇婧被風嗆到喉嚨里,一時哽住。
終於想起要問她願不願意了嗎,和qíng人一起的時候怎麼不問她是否願意,不問媽媽是否願意。但起碼,他肯問一聲總是好的,至少提醒她想起自己也是家中成員之一。
「我無所謂,你們商量吧。」蘇婧很平靜。
爸爸一陣緘默,「那你幾時回來?」
「明天吧。」蘇婧想了想,補充一句,「媽媽還好嗎?」
又是一陣緘默。
「還可以。」
掛斷電話,蘇婧在門口站了一陣,看馬路上車來車往,華燈初上,歸家行人匆忙。
她的家沒了,父母雙全,只是沒有家了。
沒和有,也差不了多少,只是一個名分。
這樣一想也就輕鬆起來,是輕鬆的吧,蘇婧下意識撥弄手機,翻到媽媽的電話號碼,不知道要不要打過去問候一聲。問候什麼好呢,祝賀她終於擺脫這段不美滿的婚姻?
手指停在按鍵上,眼前浮現媽媽的面容,鬆弛的眼角、鬢角的隱約白髮、下垂的胸部……上一次陪媽媽買內衣,才發現她身材走形得厲害。才五十歲的女人,胸部已完全gān癟下去,簡直想像不出那是曾經哺育過她的地方。
突然心臟跳得急起來,像誰在扯著,又緊又酸。
蘇婧手一抖,手機掉落地上,電池啪一聲摔脫,掉到台階下。
以耐用著稱的NOKIA也這麼脆弱了,不知有什麼東西是真正堅固的。
俯身去揀電池時,高跟鞋一腳踩滑,蘇婧差點摔倒。
扶了門口花壇鐵欄,一抬頭正好瞧見落地玻璃牆內的座位,桌子底下男人的腿和女人的腿jiāo叉,女人細細腳踝貼在男人腿上,高跟鞋尖繞過來,一下下撩撥;男人乘勢緊貼上去,小腿摩娑女人足踝……你來我往,或許忘了桌子這一邊挨著玻璃,從外面一覽無餘。
曼姐的腿很美,葉崢的灰色暗條紋褲子很雅致,是蘇婧親自選的。
從她這裡斜斜看進去,有種奇特的般配。
蘇婧慢慢撿起手機,慢慢扶著鐵欄站起來,慢慢低頭撫平裙子。
並不比聽見爸媽要離婚的消息更意外。
也沒什麼可奇怪,或許已有隱約預感,只是親見之前不肯相信。
總以為,世界不至那麼壞。
回到餐廳落座,曼姐盯著她的臉,關切問,「小婧怎麼了?」
葉崢也看出蘇婧臉色不是很好,立刻握住她的手,「是不是累了?」
人前人後,他表現得十分體貼。
蘇婧看著他,輕輕抽出手,「對不起,家裡出了點事qíng,明天一早我就得趕回去。」
曼姐的臉色微變,描得細挑的眉梢一抬,目光在蘇婧臉上來回掃。但蘇婧的臉色不是裝出來的,憂慮半分不假,任誰也瞧不出破綻。她家庭不睦,葉崢隱約知道一些,也只是聽她偶爾提及。當下拍了拍她手背,一面叫來侍應生買單,一面向曼姐道歉。
提早離席,掃了同伴興致,道歉是應該的。
只是,對蘇婧卻沒有一句安慰。
曼姐開車送他二人回家。
一路上誰也不說話,CD里放著張國榮的老歌,愈令蘇婧覺得氣悶。剛這麼想著,曼姐已先開口,「你們不冷吧,我開窗chuīchuī風,悶死了。」
葉錚忙附和,蘇婧抬眼,卻在後視鏡里撞上曼姐的目光。
她在看她。
那雙狹長嫵媚的眼,塗了灰色眼影在眼尾,睫毛也塗得濃密卷翹。
肆無忌憚的目光,有一點侵略,有一點憐憫,像在看一隻失群的幼shòu。
好像知道她在想什麼,鏡子裡的眼睛對她一眨,就聽曼姐說,「葉錚,你不陪小婧一起回去嗎,她家裡有事,多個人陪在身邊也好。」
葉錚側頭看蘇婧,只匆匆一眼,「公司這幾天正忙,我恐怕走不開。」頓了下,他又特地補充,「等小婧先回去看看,有需要我再過去。」
車窗已落下一半,風直灌進來,chuī得蘇婧臉頰生涼。
後視鏡里曼姐的眼睛還在盯著她,透出意味深長笑意。
蘇婧想,要反擊嗎,為了身邊這個男人?或許在餐廳時,就應該風風火火衝進去,朝他們一人頭上潑一杯水,再痛快轉身?又或者狠狠給他一耳光,質問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抱歉,那是演韓劇。
她做不來,沒有這麼戲劇化的張力,也缺乏動力。
蘇婧心裡亂七八糟想著,不由側目去看葉錚,他察覺到她的目光,卻沒有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