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頁
2023-09-30 12:39:22 作者: 寐語者
爺爺喜歡貓。
家貓被他養得比野貓還凶,偶爾有野貓來院子裡打架,他就給我家貓兒助陣,打贏了就獎勵小魚gān吃。尤其那隻老黑貓,黑得全身發亮,凶得像個小豹子。
它喜歡躲在樹上,等鳥兒靠近,躍起一口叼住。
花貓則很溫柔,很愛小孩子,在我蹣跚學步時,它也亦步亦趨。
當我走得穩了,家人就常看見我把老貓尾巴倒提,拖著它到處走。
如果家裡來了外人想抱我,老貓就會弓背豎毛,嘶叫著把人趕開。
不知道在它心裡,是不是把我當成了自己的孩子來照看……我們一起在地上滾過,一起頭頂頭睡覺,一起吃魚片,一起蹲在院子門口等爺爺奶奶外出回來。
在院子西側有間通往後園的屋子,空間很大,前半部是爺爺的工作間,後半部是儲藏間。但我總把那裡叫作藏寶dòng。爺爺自己也說不出裡面藏了多少寶貝,反正有很多鐵箱子、木箱子,層層疊疊壘著放著,但凡爺爺想起要找什麼,就不厭其煩地搬下來,有些需要搭梯子取,有些是上了鎖的。神奇老爺子總能從裡面變出新鮮東西給我玩,比如幾塊沉甸甸的舊錢幣,比如刻著英文的老打火機。
他還有個小巧的鐵箱子,裡面分欄分類放的都是花籽。
園子裡早已花滿為患,可他的收集癖從未收斂,每次外出遇見了難得的花花糙糙,就非要弄點種籽或幼苗回來。
爺爺的另一個愛好是擺弄木頭。
不知道男人是不是都對木工機械有特殊興趣,每個男生幾乎都熱愛過模型吧。爺爺對木工的濃厚興趣,在我看來也和小男生喜歡做模型差不多,只是他玩得高端些。
首先他收集的各式木材堆積了半間屋子,且大多是上好的木料。他的工作間就是專門用來做木工的,各式工具齊備,鋸、斧、刨、鑿、墨斗、油漆……應有盡有。
爺爺做出來的木工作品,有一個大衣櫃、一個竹沙發、兩把躺椅和我的一把小椅子。
我的小椅子一直用到十六歲才開始脫漆。
那是一把墨綠色的圓弧靠背椅。
但他做得最好的,是給奶奶的牙籤。
奶奶有用牙籤的習慣。
爺爺先把楠竹劈成薄竹片,再削成細枝,小刀慢慢刮細,一頭扁圓,一頭尖細,最後用砂紙打磨。要換三種粗細的砂紙一點點磨,用力稍重就會折斷。
按這工夫,一天下來只能做四五支。
爺爺總共做了十幾支,拿打磨光滑的青竹筒裝著給奶奶。
一個肯為妻子做牙籤的男人,連這麼瑣碎的物件都做得jīng細有心。
認字還不多的時候,求知yù和好奇心最濃厚,只要有字的紙張,我什麼都想看----媽媽書櫃裡的西方文藝小說,被我偷來看,爺爺放在枕頭下的武俠小說,我也偷著看。沒偷幾次就被爺爺發現,他也不說什麼,就問看懂了嗎,都說的什麼?我似懂非懂,他就再把故事講一遍,什麼是英雄好漢,什麼是義薄雲天,我懵懵懂懂地聽,他眉飛色舞地講。
他很會講故事,雖然聽眾只有我一個。
楊家將、岳飛和武俠小說,是他講得最多的故事,三國、水滸時而也講,但講著講著他就會自己大發感嘆,一番貶揚評點,聽得我昏昏yù睡。
他常常在一把竹躺椅上聚jīng會神地看武俠小說,戴著老花鏡,長而濃的眉梢時不時躍起。
陽光好的時候,他牽我一起出去散步,遇到別的老頭兒,坐下來喝一杯茶,下一盤象棋,一邊閒談聊天,老人家都愛講當年事。我坐在旁邊小凳子上,即使聽不懂也認認真真聽他講,覺得他講什麼都好聽。
但有些好玩的事,他不在外面和別人講,只在家裡,閒來無事,講給我聽。
他很清楚我還不能聽懂,但是他依然閒閒地講……講從前的袍哥幫會,碼頭堂口軼事,講陪都抗戰歲月,講滇緬深山裡的奇事,講他在太平洋海島上的詭異見聞。
他手把手提著毛筆教我寫字,從「永字八法」練起,等我能把字寫端正了,他就教我寫了第一個連貫的詞,那個詞是「jīng忠報國」。
多年後,我長大了,在家人和旁人的話中,聽他們談起爺爺,那仿佛是另一個人----不苟言笑,脾氣峻嚴,甚至有些待人疏離。
那怎麼會是他呢。
在我眼裡,他是醉心花糙園藝,醉心手工,高興了會唱幾句huáng梅戲,愛聽評書,愛看武俠小說,會講很多千奇百怪的故事,總是jīng神抖擻,有趣得不得了的一個老頭子;是每天早晨幫我背上小書包,牽著我的手,樂呵呵送我去上學的那個快活的老頭子。
我們一起走在放學回家的路上,我嘰嘰喳喳,爺爺微笑傾聽。
雨天有積水的泥窪,我淘氣,穿著雨靴故意衝進去。
爺爺從來不說什麼,讓我玩,不像奶奶一樣嘮叨。
晴天時,陽光透過樹蔭,我們安安靜靜聽著鳥叫聲,在樹蔭里走。
那條上學的路上,有許多閒生漫長的花花糙糙,尤其雨後,生機勃發,他總是興致勃勃教我認那些花糙,那時我記得許多花的名字,後來漸漸都忘了。
只記得,每天送我到校門口,爺爺揮揮手,看我走進去,他就轉身離開。
他總是兩手悠悠負在身後,步子從容,背影挺直,陽光下的滿頭白髮一絲不苟……這些細微的記憶碎片,這些年過去了,當我想起,還像是躲在鐵門後偷偷張望的那個小女孩,一切都那麼清晰,眼前晃眼的陽光,同學們的追逐嬉笑,糖果小攤兒的甜味,都在爺爺轉身的背影里定格成永久。
後來我寫小說,腦海里總有那麼個背影,負著手,挺拔又從容。
這背影年輕時候的樣子,我沒能見到,只能想像,想像他在那個時代的光影里,以這個姿態站立著,堅實而溫暖,篤定又寬廣。
第十九章五十六年的相守與離別
和爺爺共度的最後一個大年三十,是在爺爺的病房裡度過的。
那夜,一家老小都已意識到,這或許是最後一次了。
先在家裡一起吃過了年夜飯,奶奶還是親自下廚做了她的經典菜。
飯後一大家子人,樂呵呵對奶奶說,我們去給爺爺拜年啦,一會兒就回來。奶奶知道我們不會讓她去的,她有高血壓,最怕激動,她不知道自己能否受得了,只知道自己這個時候不能病倒。她只能送我們到門口,假裝平淡地叮囑我們,要跟爺爺帶去什麼話。
二嬸留下來,在家陪她看電視、聊天。
醫院離家很近,就在一街之隔的對面,從窗戶能看到。
奶奶就站在窗戶後,目送我們過去。
病房是一個套間,每次去都覺得有點空dàngdàng的,此刻一大家人湧進來,頓時把房間塞得滿滿的,圍得里三層外三層。孫輩的小孩子,擠到病chuáng前,拉著手喊爺爺;高個子的兒子女婿們圍在最外層,踮起腳喊著爸爸過年好……走在後面的,還得排隊排到外面客廳。這陣容把護士們看得咋舌又好笑。
每個人進到病房就爭著和爺爺說新年好,高高低低的人頭擠滿病chuáng前,南北各地口音的「爸爸」、「爺爺」叫成一片……老爺子被這陣容搞蒙了,迷迷糊糊問了一句:「什麼事?」
大家又驚又樂地笑起來,贊他今天好厲害,居然能說清楚話。
他也露出笑容,努力轉動目光,打量這群人。
他的神智已經不清醒,不認人了。這一群人,誰是誰,他已認不出來,即使是最疼的兒子,最愛的孫子,他也只是茫然望著你半天,對你微笑,叫不出你的名字,只是很高興看到你。
他的思維已處於混沌狀態,在昏迷或清醒中自言自語,十句話有八句顛倒了時間,回到了過去,喃喃說著年輕時的事。沒有人能真正聽懂他在說什麼。
他這個樣子已經很久了,住進醫院之前已是這樣,在家裡的沙發上,他會突然盯著身邊陪伴的家人,不知把你當成了誰,問你一句雲裡霧裡的話……比如,「我的槍在哪裡?把槍拿來!」或是突然大段大段講很多的話,含糊不清,沒有邏輯,誰也聽不懂他在講什麼。這種時候,我們就像陪他演他的人生穿越戲一樣,順著他的話往下講,不把他從年輕歲月里驚醒。奶奶會回答他:「槍用不著,我幫你收起來了。」他不放心地又問好幾遍,奶奶就一次次認真地回答他,在抽屜里,在柜子里。
爺爺八十五了,二十年帕金森症,進ICU多次,病危通知書就下了七八次,醫生一再通知我們做好最壞準備,家人也將一切都準備好了……父親一趟趟地去選墓地,身在外地、公務繁忙的叔叔也飛回來了。每個人都很清醒地看著,等著那個最終告別的時刻,無法挽留,無從改變。這個家族裡的每個人,多多少少都繼承了病chuáng上那個虛弱老人的堅qiáng基因,面對生離死別,這種基因在每個人身上表現得格外明顯。我們共同深愛著的人,正在緩緩離我們而去,悲傷在靜緩地降臨,我們並不畏懼,而是盡力地再多愛他一些,多陪伴他一些,只盼望病痛折磨中的爺爺,能夠離去得安詳自然。
每個人都和他合影,他的兒女們、孫輩們。
一個個湊到他身邊,臉挨著他的臉,露出燦爛的、大大的笑容,都很快樂的樣子。我幫妹妹拍的時候,她露出小虎牙一邊笑一邊對我說,多給我和爺爺拍幾張,儘量拍啊。姑父一直站在角落,舉著DV,拍攝這些qíng景。每個人都拍完後,全家人擁爺爺在中間又拍大合照。姑父突然說,爸爸,給大家揮個手!我們幫他把手舉起來,揮一揮,一起替他說,新年快樂!
病房的電視放著chūn節聯歡晚會,零點倒計時開始了,我們圍在病chuáng邊一起倒數。
這時,爺爺的目光卻在我們當中看來看去。
姑姑說,他是不是在找人,這裡少了一個人啊。
我用手機撥通了家裡的電話,只響一聲奶奶就接了,像一直就在電話旁邊等著。
我把手機放在爺爺耳邊,奶奶的聲音傳出來,他的眼睛亮了一亮,嘴唇不停地動著,想說話,可聲音太微弱,只有些含糊音節。電話那一邊的奶奶,很大聲地喊:老頭,老頭,我在和你說話,你聽見沒有,你在不在,回答我一聲……
爺爺努力發出了一點聲音,仍是沒有意義的音節。
偶爾他能說出清楚的句子,多數時候只是這樣含糊的音節。
奶奶在電話那邊歡喜地說,好好,我聽見了,我聽見你了!新年快樂喲,我來不了,我不能來看你,他們說我身體不好不能來,我就在這裡和你說說話,你聽不聽得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