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2023-09-30 12:39:22 作者: 寐語者
老爸對人,對動物,表達感qíng的方式,都是這樣的不聲不響,實惠到位。
從前給我們找來那隻小鷹的老工人,為老爸做工很多年,我們叫他李爺爺。老人家年輕時上過朝鮮戰場,老來家貧,兒女都在外打工。他替我爸看守院子,做點簡單雜務,盡心盡責,脾氣粗直火bào,時常扯著嗓子和人說話。我爸的脾氣也是絕不溫和的,但對李爺爺總會禮讓三分,逢年過節,都記得給這老人家買點禮物。
後來李爺爺年紀大了,腿腳不好,回鄉養老,偶爾兒子接他進城,還會帶點土產山貨來看看我爸,兩人下下象棋,喝喝老酒。李爺爺在我印象里並不慈祥,積蓄了一輩子牢騷委屈,總是鬍子拉碴,黑臉黑口的樣子。他很少對人講好聽的話,辭工回鄉時,對我爸說了一句:你這人仁義。
大概就是這樣吧,我的老爸,身兼天使和惡魔的兩面,寵我的時候像國王寵他的小公主,和青chūn叛逆期的我吵嘴發脾氣時,我們像兩個怒髮衝冠的戰士。
除了出爾反爾,心qíng過於隨機,他的另一大特色是永不認錯,找理由原諒自己總是特別gān脆,有錯也一定是無心的。
他的世界觀永遠是正確的,凡是不一致的,都是我需要整改的。
我們的對抗總是開始得莫名其妙,又火力十足。
像兩個壞脾氣的小孩子,要麼大鬧大叫,要麼鬥氣不說話。
老爸從來沒有打過我。
不管我多搗蛋,他堅持以說服教育為主,用雷老虎的話說,這叫「以德服人」。
我媽一直津津樂道著某年冬天的半夜,五歲的我,不肯睡覺,吵吵鬧鬧非要爸媽陪玩。
爸爸拎起一隻小板凳,打開門,把我拎到走廊過道,按到凳子上,說坐在這兒好好反思你的自私和錯誤,知道錯了再來敲門。關上門後,爸不忍心,耳朵貼在門上偷聽我有沒有哭,擔心我會不會冷……他的擔心是多餘的。
回應他的,只有砸門的巨響。
我在外面,拎起小板凳,哐哐哐一邊砸門一邊怒吼:給我開門!
爸爸只得投降。
第二天,鄰居紛紛關心我媽昨晚是不是被我爸家bào毆打,沒有人相信半夜砸門的是我。
長大之後,我實事求是地認為,在那個父母打孩子很平常的年代,養了一個像我這樣的熊孩子,還能忍住一直不揍她,足以說明我的爸爸是一個非常有忍耐力的人。
那些鬥嘴吵架的時刻,當時特別生氣,特別牙痒痒,但一轉眼,十幾年過去,當我在異國他鄉,萬里之外,想要寫一篇關於爸爸的文章時,真的半點也記不起來了,再也想不起我們為什麼大吵大鬧過,為什麼賭氣冷戰過……而更久遠時光里的童年趣事,老爸的每一件糗事,都記得像昨天剛發生一樣清楚。
無論吵鬧還是親昵,這些記憶,都是很早的。
再近一些,大學畢業之後,我和父母相處的時間就變得越來越少,我有了自己忙碌獨立的生活,開始了自己的遠行。直至如今,我生活在遙遠的歐洲,爸媽也退休了,選擇了在溫暖南方的一個海島上閒居養老。那是我帶著他們一起旅遊時去過的海島,爸爸對那裡一見鍾qíng,當時就決定要買房住下。我以為又是他無數次心血來cháo的念頭,轉頭就忘了,但這一次他卻當了真。
這個冬天,他們老兩口在海島過冬,帶上了瓶瓶罐罐的家鄉口味調料,帶上了筆記本電腦。
一如既往地,我們在QQ上聊天,偶爾視頻,聖誕節老媽給我發來一堆表qíng符號的祝福,新年發電子賀卡,她打字越來越熟練,QQ用得得心應手……這一切新事物,老爸是斷然拒絕學習的,他至今不用電腦,不上網,肯用手機回簡訊就是最大的進步了。
他六十歲了,雖然自己揚言已經從五十歲後開始成熟,但我覺得他和三十歲時依然差不多。
和我媽聊視頻的時候,如果我不主動要求,他就不會主動湊過來露臉,哪怕在一邊故意晃來晃去,故意大聲咳嗽,製造一種「我在這裡,看我看我」的效果,一定是要我誠意請求老爸出鏡,他才從我媽背後冒出來,居高臨下俯瞰鏡頭,打個哈哈,揮揮手說聲,Hello!
新年的前夕,我在逛街給家人朋友挑新年小禮物。
看到一種設計得很可愛的牆壁掛飾,是專門送給家人的,刻著NANA(奶奶),MAMMA(媽媽),PAPA(爸爸),MIAFIGLIA(我的女兒)……和一行行溫馨的話。
給父親的,是這樣寫著:PAPA,TUSEIMIORE.SEMPREIOSONOTUOPRINCIPESSA!
----爸爸,你是我的國王。我永遠是你的小公主。
有一件事,是時光和距離都無法改變的。
哪怕老國王的內心裡,永遠住著一個不老的孩童。
哪怕甜蜜的小公主,已經長成拿著盾牌騎著馬去遠征的女戰士。
爸爸,永遠是小公主的國王。
女兒,永遠是國王的小公主。
第十八章永遠不再
那是多年前的一天,旅行到小鎮,有老人在街邊擺糙藥攤兒,遠遠聞到了艾糙的氣味。
艾糙的香氣獨特,清苦綿遠。
我把gān艾糙紮成小束,掛在chuáng邊,夜裡聞到它的香氣,心安神清,輾轉反側卻不能入睡。閉上眼,就看見一簇簇深綠的艾糙長在院落里,葉片長著茸茸的白毛,一面綠得近墨,一面微微泛灰。風一chuī,艾蒿們起伏搖擺,顏色就變得忽淺忽深,和大片紫蘇或紅或紫的葉子一樣,變幻得叫人目眩。
風chuī過後院,chuī過花園,紫蘇與艾蒿的香氣遠遠飄散。
那是我童年的院落,是爺爺的花園和藥糙圃。
從前爺爺的家,充滿神秘樂趣。
我記得門前有水池假山、浮萍蝌蚪、錦簇花木,記得後院小斜坡上,是爺爺扛著花鏟,親自修整出來的花圃,裡面種滿奇奇怪怪的植物;還有那個神秘的雜物間,像個小小藏寶庫,總能被我翻出奇妙的寶貝來。
這輩子最美好的回憶之一,是和爺爺奶奶生活在一起的童年。
爺爺的院子,奶奶的蒲扇,那些蟬鳴中汗津津午睡的夏天。
不知道那些千奇百怪的種籽是從哪裡搞來的,那個院子,前院種滿奼紫嫣紅的花糙,後院除了藥糙,還有一顆巨大的huáng桷和幾株桑樹,huáng桷的根須垂了半壁,桑樹的葉子長滿小絨毛,灌木叢開滿紫黑色的漿果。chūn天地上長出嫩綠鵝huáng的清明菜,可以摘到矮樹上的桑葚,經常吃得小孩們嘴巴烏黑。那些糙藥裡邊,最喜歡香氣沁人的紫蘇和艾蒿,還有葉片像長劍一樣的菖蒲。
爺爺種的糙藥大多摘來送了鄰居親朋,留下一些曬gān存起,家裡誰有頭疼腦熱,就濃濃煎上一碗;夏天暑熱,小孩易生痱子熱瘡,huáng連水都是我們必喝必洗的東西……那種苦,真是苦到想哭。後來過了很多年,院子不見了,爺爺也離開了,我在異國他鄉生活了,想念起huáng連水的味道,去中國城的藥材店買來泡了水,喝一口,眼淚還會滾下來。不再是因為苦,是因為心裡泛起回憶中的甜。
到了二三十年代的烽火亂世,爺爺就像很多電影裡的熱血少年那樣,離開家鄉,開始了另一種人生。
到他晚年,每當吃柚子,爺爺就會說起家鄉的柚子如何甜。
六七十歲的時候,他還記得幼年家中門前有柚子樹,他爬上去偷吃,吃完把果核藏在樹上,不扔下去就不被發現了。也許他心裡不僅懷念老家的柚子,也一直藏著個未能繼承家業、懸壺濟世的遺憾,所以才在家裡又種藥糙,又泡藥酒。
家裡有間偏yīn避光的小屋子,是他專門用來儲存瓶瓶罐罐的,裡面浸泡著各種古怪花糙,還有蛇和壁虎之類的可怕東西。小時候我很怕走近那間屋子,總覺得瓶里的東西會復活了跑出來。甚至怕人參,那東西長得有頭有腳有須,肖似人形,盯著看一會兒就會忍不住想,它泡在酒里痛嗎,難受嗎。
除了擺弄糙藥,爺爺更多的時間,花在打理前院的花糙,因為奶奶喜歡家裡漂亮。
前院的花園是他自己一天天收拾出來的,有石桌和水池,池子裡砌了湖石假山,漂滿濃綠浮萍。據爺爺說水裡是有魚的,但我從來沒見過,倒是放養了很多小蝌蚪進去。那時常有人在學校外面賣蝌蚪,游來游去很可愛。我買過不少,但爺爺說那些不會長出小青蛙。
事實證明他是對的,後來小蝌蚪都長成了蛤蟆。
那些醜醜的小傢伙就在我們院裡安了家,夏天夜裡呱呱叫,把水池攪得撲通撲通。
那時水池邊有一個高高的架子,長滿金銀花藤蔓。夏天花開了,才知道金銀花這名字雖直白,卻取得真好,真的就是碎金雪銀散綴碧藤……馥郁清香很遠都能聞到,花架下落滿金huáng雪白的纖細落花。奶奶會用大剪刀把好的花枝剪下,煮金銀花水加冰糖給我們喝,味道清香微苦,是清熱的好東西。
池邊花圃里種著一圈茉莉、梔子、月季、鳳仙、薔薇、玉簪、牽牛花……還有一株苦楝子樹、一株已經被雷劈死的泡桐,和一株冬青樹。冬青不是通常說的冬青衛矛,而是女貞。印象中,應該是比較少見的高杆金葉女貞。不過我不知道泡桐怎麼會被雷劈死,反正自記事起,那棵老樹就焦黑扭曲地立在那裡,樹gān形狀怪異。小時候很害怕,偷偷問爺爺,那樹會不會是妖怪變的呀。爺爺說妖怪最怕打雷了,就算是妖怪也被劈死了。
茉莉花開的時候,奶奶會把花朵摘下來,用線串成雪白的花環戴在我手腕上。去上學,半個教室都聞得到花香;鳳仙花開的時候,爺爺教我把花朵摘下來放進玻璃罐子,加點明礬,舂爛倒出花汁,悄悄染在尾指指甲。
還有更多奇怪的花糙我說不出名字,都是爺爺年輕時走南闖北順便搜羅來的。
他去過很多地方,從滇緬深山,乃至太平洋上的海島。
他向我描述他在太平洋的小島居住的那段日子,描述海里巨魚和土著的奇異見聞,描述船行大海的風làng遭遇,那些遙遠的風光,對於幼年的我,如同天方夜譚。
院子裡除了花花糙糙,還養著些小動物們,有貓咪、鴿子和一群小jī。
鴿子是普通的菜鴿,鄰家餵了一陣懶得餵了,放任鴿子們在我家院子來來去去,時常和小jī搶食,然後被花貓攆得四下逃竄。鄉下有親戚送了幾對jī來,暫時養在後院,不料它們就生了蛋,孵出一群毛茸茸的小jī。
曾經我很喜歡這些小絨球,但等到長成吵嚷臃腫的公jī母jī之後,我就討厭起這種動物。它們會把花圃里的沙土弄得到處都是,從早到晚咯咯咕咕,沒完沒了。爺爺養的小花貓和大黑貓也聰明,懂得分辨敵友,對待家禽就相安無事,看到外來的野鴿子卻一陣狂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