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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12:39:22 作者: 寐語者
    那會兒的長江還沒有污染得很厲害,夏天江水上漲,湧入淺彎,每天傍晚都有好多人游泳,水xing好的人特別多,許多小孩是在長江水裡跟著爸爸撲騰長大的。

    我爸一直揚言他也是從小在江水裡暢遊的人,年輕時還有冬泳習慣,水xing據說是極好的。

    但我一直沒有見識過,他解釋說,後來工作忙,沒時間了。

    我媽說,是因為他長胖了,結婚後就懶得鍛鍊了。

    我記得她帶著一點不無惋惜的表qíng說,要不是你爸以前長得帥,身材好……

    就,就沒有下文了是吧。

    總之那天爸爸突然有興致去游泳,我太興奮了,認為終於要一睹他暢遊江河的風采。

    我親自扛著自己的huáng色小鴨子游泳圈,爸爸媽媽手牽手,這快樂的一家就向江邊出發了。

    走到江邊天色已黑,路燈下的河灘上,許多人在玩耍游泳。

    爸爸說太吵鬧了,他知道附近有一個安靜的,水又淺的地方。

    我們信任了他,跟著他又走啊走,走到我都快沒力氣游泳了,媽媽也抱怨腳疼了,終於他說到了。

    眼前,是黑壓壓的一片無法辨認的景色,沒有路燈,只有淡淡的月光。

    月光下鬼影都沒有一個,果然安靜。

    爸爸開心地指著腳下那一片黑影說,那是木材廠堆在這裡等船來運走的大木頭和竹子。

    整整齊齊堆成一堵牆一樣,頂上勉qiáng是平坦的。

    他說,現在我們只要走過這堆木頭,跳下去,就到了最好的一片沙灘,游泳開始了!

    說著,他一馬當先,大腳板穿著拖鞋,咚咚咚踩著那些木頭,沖向前方。

    我一時忘記了對黑暗的害怕,舉起小鴨子游泳圈,跟在後面咚咚咚衝鋒。

    只有媽媽察覺到了一絲不尋常的意味。

    她在後面大喊大叫讓我們停下。

    沒人理她。

    爸爸已衝到了木頭堆的邊緣,以一個英俊的姿勢,凌空躍起,筆直地跳了下去。

    我衝到木頭堆邊,也要跟著跳。

    但是,等等……爸爸去哪兒了?

    他不見了。

    人呢?

    我呆呆地望著腳底下一片黑暗的沙灘,真的沒有爸爸英俊的身影。

    媽媽追上來揪住了我,英明斷喝:「不許跳!」

    黑暗中傳來爸爸心虛的聲音:「不要跳,不要跳!」

    「你在哪兒?」媽媽探頭尋找他。

    「我在地上……」爸爸掙扎地回答,「孩子別下來,你來幫忙把我拖出來,我一個人動不了。」

    「動不了?你摔傷了?」媽媽大驚,突然想起她帶了手電筒,摸出來往下面一照。

    她一聲尖叫。

    我探頭往下看,天啊,爸爸只剩下半個身體了!

    只剩腰以上的半個身子杵在地上,從腿開始,另外半個身體不見了。

    要不是媽媽這時爆發出毫不留qíng的大笑,這一幕就是我童年最大的噩夢了。

    真相是這樣的:

    退cháo後的沙灘被水泡軟,整個成了沼澤一樣的沙糊,踩上去就會下陷,如果有人特別有勇氣地筆直一跳,後果就是我們眼前看見的這樣了。

    最終,靠著媽媽英雄救美,老爸艱難地爬出了沙灘沼澤。

    他從腰以下都裹滿黑乎乎的泥沙,腰以上是赤膊的一身白ròu,就這樣垂頭喪氣地走在大街上,走在人群中、路燈下。拖鞋當然也丟失在沙里,找不回來了,他赤腳,一步一個濕漉漉的黑腳印,濕泥沙不斷沿腿往下掉落。

    恐怖片裡從岩漿中爬出的地底怪物,也是這樣一邊走一邊全身往下掉岩漿的,和我爸的視覺效果只有顏色上微小的差異。

    我和媽媽在後面遠遠跟著,評論著爸爸炫酷獨特的造型,欣賞著路人驚駭的目光,不時發出愉快的笑聲……

    那之後爸爸再也不帶我去河邊游泳,我們只去安全的游泳池了。

    這個世界上可能就是小孩子和水瓶座最善於突發奇想,並認真對待那些層出不窮的怪點子。

    小孩總會向父母索要一些奇怪的東西。

    我很少要這要那,最多纏著人講故事,會認字後就自己看書。

    第一次qiáng烈地想要一樣東西,是想要一隻鷹。

    那時候電視正在播一部武俠片,裡面有個美麗的女壞蛋,肩膀上帶著一隻小鷹,很威風,她和別人打架,那隻小鷹就飛來飛去啄敵人的眼睛。

    我很羨慕,夢想著自己也有這樣一隻鷹,天天帶著去上學。

    「爸,我想要只鷹。」

    「鷹?」

    不記得當時他有沒有答應,或是問過什麼,按他的xing格也不耐煩多問,大概支吾了兩聲就不理我了。這事我也是想想而已,沒真的打算弄只鷹去教室,老師一定不會很高興。

    等我幾乎已經忘記了這件事時,某天,放學回家,看見家裡多了個罩著布的大傢伙。

    「這是什麼?」

    「籠子。裡面是你喜歡的東西。揭開自己看。」

    我納悶地靠近聽了聽動靜,裡頭果真有活物。

    小心翼翼揭開黑色的罩布,定睛一看,大失所望。

    籠子裡蹲著的那傢伙,土頭土腦,肥肥圓圓,羽毛短禿禿,看上去又丑又慫。

    「就是這隻jī啊?」

    端著大茶杯悠然喝茶的老爸,嘴一撇,嘲笑我不識貨。

    他說這是雛鷹。

    是他的一個朋友回山區老家,從山裡獵戶手中收來的,山鷹的雛鳥。

    「這麼丑?」

    「它還小,長大就漂亮了。」

    「可是我們為什麼會有隻鷹呢?」

    「你說的,你想要一隻鷹。」

    「我說過嗎……」

    「不要算了,放回去。」

    「要!」

    雖然這鷹比我夢想中的丑了一點,但老爸居然記得我提過的古怪要求,真的給了我一隻鷹,這件事,比真正得到一隻金翅大神鷹更讓我高興。

    我們一起興致勃勃拿切細的ròu條餵小鷹,看到這個肥jī一樣的小傢伙,吃ròu時彎鉤小嘴刀子般利落,黑豆小眼一睜一閉,閃閃有神。吃飽了ròu,翅膀展開伸懶腰,神氣活現,歪頭瞪人。老爸滿意地點頭讚許它,有野xing。

    小鷹按一天一頓ròu條的飯量,迅速長大。

    翅膀脖子上的硬翎出來了,嘴上彎鉤更鋒利了,眼睛炯炯,從前的丑jī模樣漸漸不見,顯出一頭猛禽的真容。

    我們都越來越喜愛小鷹。

    終究有一天,爸爸還是糾結不舍地和我商量,把小鷹送回山林。

    其實這也正是我心裡所想的。

    我曾經悄悄掀開鳥籠的罩布,想偷窺睡覺的小鷹。

    黑暗裡,那雙冷冰冰的銳眼突然睜開。

    那是一雙野xing的眼睛。

    任何人,只要和鷹的眼睛,這樣近在咫尺地對望過一瞬,就會明白,鷹註定是翱翔在蒼空之上的自由生靈,不是可以被人類圈養籠中的寵物。

    爸爸和我並沒有就小鷹的問題談論更多,但我們之間有這種默契。

    他也是小孩子心xing,或許他也曾想養一隻威風的鷹,當我們真的養了,他和我一起在與小鷹朝夕相處的時時刻刻,感受一個野xing生命的成長,開始去理解這種野xing,尊重它的自由。

    小鷹長到足夠大的時候,被放回了它出生的那片山林。

    我和媽媽都愛貓,愛小動物,爸爸則一副大老爺們樣,很少流露對貓,對小動物的感qíng。

    有一件關於爸爸和動物的秘事,是奶奶告訴我的,說爸爸還是一個熊孩子的時候,學醫生給小孩打疫苗針,拿了根竹籤子,滿院子追著逮人家養的小jī,逮到就拿竹籤子戳一下翅膀,表示給那隻小jī打針了……

    從此在我印象里,爸爸不是動物們的好朋友。

    連家裡的貓咪也繞著他走。

    直到有一年寒假,我回家過年,那個冬天特別冷。

    爸爸一早去公園晨練,比平常提早回來了,在門外就高聲嚷著開門。

    我開門一看,他兩手吭哧吭哧地抱著一隻大紙箱,滿頭汗。

    紙箱裡傳出微弱的嗷嗷聲。

    我和媽媽都愣愣看他。

    他用一種「隨便在路邊撿了個什麼」的淡定語氣說,我撿了六隻狗。

    六隻?

    他小心翼翼像放嬰兒一樣把紙箱放在地上打開。

    六隻還沒睜眼的小狗崽,餓得亂叫亂爬。

    爸說,公園裡晨練的老頭兒們弄死了一隻流làng狗,發現那隻狗還在餵奶,就到處找,要把小狗崽找出來一起燉了,說冬天吃狗ròu大補。

    這窩小狗最後被他們循聲在樹叢里找到。

    爸說:「我也不跟這些人說道理,趁他們不注意,找了個紙箱,把一窩狗端起來就跑,他們還追,我一路汗流浹背跑回來的!」

    他嘿嘿嘿地笑。

    他從來也沒說過他喜歡動物,路上看見別人牽著可愛的小狗也不多看一眼。

    認識了自己的爸爸這麼多年,我第一次知道,他會這樣保護一窩失去了媽媽的流làng小狗。

    爸爸負責搶狗,媽媽負責鋪狗窩,我負責當保姆。

    他們理直氣壯地把狗窩放在我chuáng邊,我拿眼藥水瓶子灌好稀釋的牛奶放chuáng頭,夜裡爬起來好幾次給小狗們餵奶,聽著隔壁房間裡老爸香甜的鼾聲,我一邊餵狗一邊冷得打噴嚏。毛茸茸的小狗崽在我手心裡軟軟地拱啊拱,家裡的貓咪嫉妒得在我房門外撓啊撓。

    這窩狗被我餵得肥滾滾,油光光,很快就ròu丸子似的滿地亂滾。

    爸爸白天在家的時間不多,我放寒假閒在家天天帶狗,可小狗們似乎對他有奇特的感qíng,和他很親近,他一回家,狗狗們就在他腳邊爭先恐後地拱。我們一起給每隻狗取了名字,然後依依不捨地把狗送給親友,只留下了一隻自己養。

    這是一窩狗里長得最丑的,眼睛頂著一塊像被人揍過似的黑斑,小眼如豆,短腿短毛。

    它很會模仿我爸走路的神態,昂頭挺胸,慢條斯理,尤其在它吃胖了之後,跟前跟後地走在我爸身邊,更有一種和諧的滑稽。

    它陪伴了我們很多年,漸漸從豆丁小狗變成懶洋洋的老狗。

    老爸進進出出,這狗都會一路撒歡小跑著送他迎他,哪怕他從來不像我媽那樣有耐心逗它玩,給它好吃的,但他會在下大雨時惦記院子裡的狗窩夠不夠避風保暖,會在餐廳吃完飯後細心地把剩下的帶ròu大骨頭收拾gān淨,拿個飯盒端著給狗帶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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