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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12:39:22 作者: 寐語者
不過首要的一件事,是我得發誓保密,加入白玫瑰別動隊,發誓一輩子不背叛。
我感到這個誓言不能輕易發,背叛好像是很嚴重的一件事。
於是我表示不想加入白玫瑰別動隊。
微微震驚憤怒地質問為什麼。
我解釋不來,只知道,不願意。
乃至很多年後,我也反感加入學生會,拒絕被要求寫申請書加入組織,拒絕各種形式的「入伙」。人有群居、抱團、在集體化中尋求安全感的天xing;也有追逐自由、保持自我、不願被群體化的天xing。我的xing格是後者占上風。
微微傲氣,我也硬氣,我們是兩個倔qiáng的小姑娘。
這段剛剛萌芽的友誼和信任,就此結束。
女孩子之間的友誼,十之八九終結於各種原因的微妙妒忌。
我和微微從來沒有妒忌過對方。
我們的友誼卻結束得更加gān脆利落。
此後我們都不再和對方講話,在教室裡面對面走過也當沒看見,各自維持著小小驕傲。直至我隨父母搬家、轉學,離開那個小學,也沒有再講過話。到了新年,小夥伴們送賀卡的時候,我收到一張來自微微的卡片。她不知道我新家的地址,是托一個鄰居孩子送到我爺爺奶奶家裡的。卡片上寫著滿滿的字,全是早熟於那個年齡的深思,和對遠大未來的熱望。
我也寫滿了另一張賀卡,設法送給她,卻得知她也已經轉學,沒有人知道她的地址。
微微在她的卡片上寫道,以後她要去美國。
我已算是個早熟的孩子,但微微比我早熟更多。
對於異國異鄉,我還沒有什麼概念,美國英國德國什麼國都只是一個模糊的名字。
很多年後,當我穿行在歐洲各國,居住在古老小城,離家萬里,偶然會想起小時候的事,想起那個叫微微的女孩,不知她是不是真的去了美國。也許在某個寧靜小鎮上,她在過著典型的美式田園生活,也或許在紐約某個街口,她風風火火走過。
熊孩子嗖嗖地長,從小女孩到少女,就是一眨眼的事,快得自己也還沒反應過來。
最開始,要上幼兒園了,奶奶就有點心疼地嘆氣說,小犟牛今天開始就被穿上牛鼻子咯。
人生之不自由的開端,都在這一句話里了,幸好那時我還聽不懂。
起初,每天早上起chuáng要被送去幼兒園都覺得很悲慘,後來成了小學生,更覺得讀小學真痛苦,每天都要寫作業。等讀到中學才知道,天啊,原來幼兒園和小學的煩惱根本不算什麼,中學生才是全世界最煩惱的人。
誰說不是呢,考試升學的苦惱,青chūn懵懂的煩惱,匯總起來可以叫作----從未成年到成年的煩惱。要開始習慣去競爭,去實際,去被規範,收折起孩童無拘無束的想像力翅膀,做中規中矩的少年人,爾後成年人。
這麼多不快樂的事,當然要反抗,要逃跑躲起來。
每天背上書包去上學,坐在教室里枯對課本,身體不能自由,還好思想可以自由。
我的自由就藏在課桌抽屜里,偷偷壓在英文課本下,如山如海的蘊藏在校門口小巷子的租書店裡……多麼感激,那些寫出了武俠小說的作家們,救星一般的存在,造出俠義江湖的自由世界給不自由的人們去避難。
武俠小說是我給自己找的逃難出口,別的熊孩子們各有不同,有人看少女日漫做紅粉泡泡夢,有人學電影裡古惑仔,打打殺殺講兄弟義氣……夾雜其中的慘綠青chūn主旋律,是各種早戀、暗戀,各種qíng竇初開。
看武俠小說多了,早戀的可能xing就低了,因為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楚留香。看日本少女漫畫多了也一樣,書中自有二次元的美男子,誰還稀罕身邊滿臉青chūn痘的愣小子。
可惜在老師和家長眼裡,小說和早戀是一樣的洪水猛shòu。
班主任跟我媽說,你們家這孩子多才多藝學習好,既不搞早戀,又不搗亂,多好的學生啊,唯一缺點就是愛看小說!家長會上,這番話,班主任對我媽說完,又對另一個熊孩子的爸爸復訴一遍。
那個熊孩子就是小傑。
我們是唯二的兩個成績夠好了,還要被老師嚴防死守的倒霉蛋。
就因為熱愛武俠小說。
被老師搜查課桌,突擊檢查書包,是我倆的家常便飯。
小傑是男生中的異類,不愛上體育課,不踢球不打架,更不和女生打jiāo道。
上課不是睡覺就是看小說,數學全班最好,考試隨便寫寫也是前三名的成績,典型的學霸。這人瘦高,皮膚黑,黑得讓人不仔細看不知道五官長什麼樣;仔細看還是勉qiáng能看出,其實眉眼清秀,眼睛很大,只是黑框眼鏡把僅有的優點全擋了。
這麼一個眼鏡學霸,寡言少語,獨來獨往,存在感低到近乎於零。
做了很久同班同學,我也沒注意過他,最多每次老師念成績排名時,那幾個排在我前面的名字里,總有他。我也不在乎考試拿第幾名,心qíng好考了第一和心qíng不好考不及格時,都一樣領完卷子下來繼續看小說。我關心huáng藥師和楚留香,遠遠超過自己的分數。
那時候老師還沒發現我狂熱看小說的行徑。
小傑也隱蔽得很好。
我們都不知道身旁潛伏著一個同黨。
直到有天課間他走過我座位,無意中瞥見我壓在英語課本下露出的一個書角,是我偷偷看了一節課還沒來得及藏起的武俠小說。
他恰好也才看過這本同一個租書店裡的《冰川天女傳》。
這個從不主動和女生說話的木訥學霸,驚訝地站在我桌前,張口來了句,你看武俠?
我也很驚訝,難道一個學霸也看武俠小說?
我們相見恨晚地就《冰川天女傳》相關人物劇qíngjiāo換了意見。
梁氏書里慣有的名門正派,凜然一團正氣的少俠,正把我給鬱悶得不行,正想大罵一頓男主角,而小傑也正為金世遺的遭遇憤憤不平,對名門少俠滿懷膩歪。
我們的三觀,簡直一拍即合,都喜歡金世遺、huáng藥師那樣離經叛道的人物。
區區課間休息的十分鐘完全不夠聊,上課鈴響起,我們的話匣子才剛剛打開。
於是下一節課,這個學霸,破天荒地與女生傳了一回紙條。
我們把對小說人物的意見奮筆疾書在筆記本里,假裝jiāo換借閱筆記,在老師眼皮下傳來遞去。鑑於他一貫正經的學霸身份,老師沒有起疑。
聊完冰川天女,我們又聊金古梁溫……書中許多疑惑不解的劇qíng,如鯁在喉的槽點,原本壓根沒想過能與誰分享,突然間遇到一個人,你說上句,他立刻接出下句,意見一致時恨不得越過課桌來擊掌,意見不同處,筆記本密密麻麻寫一大篇來激辯。
那會兒還沒有網絡,更沒有電子書,武俠和言qíng小說都是校園違禁物品,更是稀缺資源,共享就很必要。以往我都是自己到處找書,以刺蝟嗅西瓜般的靈敏,臨近街巷哪裡有租書店,都摸得門兒清。有了小傑這個同黨,互通有無,越發眼界大增。他老爸也是個武俠迷,家裡一柜子武俠書,背著老爸偷書看從來沒被發現。
一開始他膽小,不太敢去租書店溜達,那時候一個中學生踏進那種地方就和踏進錄像廳一樣禁忌。我租了書就再借給他看,慢慢他也被我帶出幾分膽子,敢自己去租書了。
他也把家裡的書偷出來借給我看,怕老爸發現,每次都心驚膽戰。
一部武俠總有好幾冊,有時某一冊被人租走了,我倆也等不及,囫圇跳過從後面開始看,雲裡霧裡一起猜劇qíng。有時針鋒相對,我挺一個人物,他挺另一個人物,吵得面紅耳赤。說服不了對方,就各自埋頭翻書找論據,在筆記本上長篇大論寫感想。
最終不管誰辯論贏,都覺得淋漓痛快。
十幾歲的年紀,青chūn薄脆易敏,男生女生都像擺著尾鰭小心游過對方的電鰻,怕一挨到就有高壓電奔流。誰與誰走得近點,立馬緋聞傳得紅光閃閃,自己也很容易莫名其妙就對一個人怦怦心跳,又莫名其妙就厭倦冷淡。可能愛上一個男孩只是因為他某天穿的白襯衣很好看,轉眼不小心看見他踢球的樣子笨拙,就失望不愛了。
我喜歡過一兩個男孩子,也有被男孩們暗戀,遞qíng書,守在校門口送花……但和小傑說的話、傳的紙條,比和任何男生都多,偏偏我們是兩個絕緣體,絕對沒有火花,越是感qíng好到像兄弟姐妹一樣,越沒有別的想法,好朋友就是好朋友。
武俠小說伴隨我初中三年,從未間斷,連中考前夕也手不釋卷。
小傑雖然是學霸,我成績也不差,但都是不肯努力的傢伙,玩心大過天,沒心沒肺,不知道什麼叫考試壓力,無所謂成績分數。直到中考前夕,小傑突然休學,因為健康原因沒有參加中考。那時我才知道,原來他一直在男生中不合群,不打球,不愛上體育課,是因為有先天xing心臟病。
人生的分界嶺就從中考開始。
小傑沒有像我一樣,按部就班讀高中、讀大學,他在家休息了一段時間,被家裡安排去讀了一所沒有升學壓力,可以隨便混日子的學校。他的未來也被家裡設置為簡單模式,只要平平淡淡、輕輕鬆鬆把日子過下去就行。
當我在高中水深火熱,被課業重重包圍時,小傑依然逍遙自在,終日書海漫遊。
我讀了一所封閉式寄宿學校,周末回家,學校在很遠的郊外。
那時沒有網絡,還在郵政通信時代。
我們沒有因為距離而中斷對小說討論的熱qíng,反而開始勤快地寫信。
有一個外校的男孩子正在熱烈地追求我,一天一封qíng書。
可是小傑的信,是上午一封,下午一封,滔滔不絕地寫,常常是我剛接到信,還沒來得及寫完回信,他新的一封又來了。不知究竟的同寢室女生們,都以為小傑是我另外一個追求者,看到我每次接到小傑的信雀躍的樣子,又以為我也喜歡這傢伙。
解釋也不會有人相信,這單單純純只是友誼帶來的暖心暖肺。
看到信封上小傑標誌xing的難看筆跡,拆開信封,看到長篇大論的字兒,就忍不住咧嘴笑,周身都是暖和的,擁有一個心意相通的好朋友,就是這樣踏踏實實的快樂呀。
我們的通信依然是孜孜不倦的小說討論,像初中時的課堂紙條一樣。
慢慢也開始說說各自生活,他抱怨他的沉悶無聊,我牢騷我的高三壓力。
青chūn的煩惱多種多樣,家人父母的不理解,小戀曲的失落,未來的迷茫,夾雜在我們對小說天馬行空的暢談里,像夢境偶爾也落入現實的小灰塵,我們為彼此擦去這些煩惱的灰塵,手牽手營造一個無憂無慮的新次元,那是俠客的快意江湖,科幻的星辰大海,任我們上天入地,自在無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