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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12:39:22 作者: 寐語者
我一時間卻說不出話,發不出聲,望著眼前的鎖陽城,任憑遠方的風chuī過城垣,颳起細細huáng沙,撲到臉上。
腳下土地被陽光烤得滾燙,皸裂,沒有半絲泥土應有的cháo氣。
即使戴了墨鏡,白晃晃的日光和獵獵撲面的風,依然令人目眩。我仰頭看那高大的角敦,迎著日光朝它跑去,只能是跑,不是走,那裡分明有個威嚴的聲音在召喚,喚起它腳下的每個人熱血翻沸,不由自已,只能朝著那聲音飛奔。
同伴和司機跑在前面,在烈日下,在西風裡,不在乎日光的灼燙,不在乎風沙的凌厲,我們奔跑,跑過布滿駱駝刺的曠地,跑過風蝕殘缺的階台,直至奔上古城牆,來到高聳的角敦下。我們三個,氣喘吁吁坐倒在huáng土裡,想笑,卻連那個西北漢子也揩了揩眼角。也許是被風嗆著,也許是被陽光刺痛……我不知道,只知眼裡酸澀,有大哭一場的衝動。
曠野寂靜,這裡再也沒有一分一毫現代文明的痕跡。
靜靜鋪展在蒼huáng大地與高曠天空之間的,是舒捲的流雲、蓬勃的戈壁植物和被風化了千年的古老城闕,殘垣上滿是風的刻痕,斷壁間留下時光的足跡。
我摘下墨鏡,抵著qiáng烈的陽光,想把此刻所見的景象無遮無擋看個夠。
這是看不夠的,就算拍下最好的照片,也存不住這一刻的震撼。
風勢獵獵,從角敦門dòng灌入,形成一個風口。
站在那裡,衣袂與髮絲齊飛,耳邊除了呼嘯風聲再也沒有別的。
然而閉上眼睛,凝神傾聽,風聲里分明又有更深遠的聲音傳來,穿過千百年時光,從流雲飛渡的天際遙遙傳來。冥冥中,那是千軍萬馬的嘶鳴,是午夜胡笳的幽咽,是將軍仗劍月下東望長安的嘯傲,是士兵巡夜倦回低頭思歸的嘆息。
我從滿是裂紋的gān旱地面捻了一小撮huáng沙,把它們帶回了家。這一趟旅途,什麼也沒有帶回來,只有一個小紙盒,裡面有陽關古道上的幾枝紅柳、蘆葦,鎖陽城的一撮沙土,破城子的幾片碎瓦。
這個夏天,我沿著祁連山與huáng河,走過了書中的河西走廊。上一個夏天,我從驪山腳下出發,走過了賀蘭山和騰格里。這條歷史上赫赫的漢唐之路,我匆匆走過,如百千萬年間一粒飛沙,在風中投下對大地的一瞥。
第十一章流làng漢和他的狗
我家附近的劇院長廊下,經常有一兩個流làng漢帶著狗,半夜蜷縮在那裡避風雨睡覺。各有各的地盤,安靜放個盤子在地上乞討,從來不擾路人。大狗小狗都沒有系牽引帶,包括一隻德牧。這些流làng漢的狗,好像也知道自己和主人是小心翼翼寄居在城市角落裡的,都有一副謹小慎微的神qíng,不吵鬧,身體蜷得小小的,不占地方,不擋行人過路。不時有巡邏的警察走過他們面前,都已經天天看熟了,有時看見某個流làng漢蜷睡的樣子不對勁,警察會上去問問,看他是不是病了,是不是需要幫助。有時看到小狗在活潑玩耍,警察也停下來笑眯眯地逗一下,和流làng漢聊幾句,又晃悠悠背著手巡邏去了。這裡是市中心,人很多,小孩也多,經常有剛會走路的小孩子拿了麵包或是硬幣,搖搖晃晃走去放到狗狗面前,大人站在後面微笑鼓勵,不會讓小孩接觸狗狗,畢竟流làng街頭的狗不會很gān淨,但也不會擔心狗狗傷害孩子。流làng漢總是客氣地說謝謝,對人微笑。
我路過也經常順手放下幾個硬幣,流làng漢說謝謝,我回答一聲早上好。狗狗很乖很安靜,會抬頭看著我搖尾巴。有一天晚上,下著雨,路上行人很少。我站在街邊等人開車來接我,流làng漢和狗擠在不遠處的角落昏昏入睡。迎面走過來幾個一看就是喝醉酒的混混少年,對著我chuī口哨怪叫。小醉鬼發發酒瘋,沒膽子真惹事,被我瞪回去就已經訕訕要走了。可這時沒想到的是,那隻流làng漢的小狗突然站起來了,警惕地望著那幾個人,嗒嗒嗒跑到我腳邊來,耳朵支棱著,瞪著眼,很兇地對他們大聲吠叫。平常我從來沒見過這隻小狗叫出聲,那天是第一次。我都愣了。幾個小醉鬼可能是怕狗叫招來警察吧,一下就溜了。小狗還雄赳赳追了幾步到街上,擺出一副要戰鬥的姿態直到人走遠。這時候接我的車也到了,小狗回頭,看見我上車,跟過來站在街邊看,好像不放心。我對它揮揮手說:「Grazie,ciao!」(謝謝,再見!)它就站住了,看著我關上車門,車掉頭……它也轉身蹦蹦躂躂跑回流làng漢那邊去。
最近幾天,這個小狗和流làng漢換去了另一條街,可能是晚上不太冷了,他們睡在最熱鬧的主街上,人多,半夜還有遊客,能多乞討一點。歐洲街頭的流làng漢,有些是確實無力謀生的,有些其實不一定多窮苦,就是樂意過那樣的吉卜賽式生活,不在乎風餐露宿,就願意那樣過,他們自己吃點gān麵包,喝涼水,但給狗吃狗糧。有些流làng漢的狗還有玩具,流làng漢用一隻小推車裝自己的家當,也把小狗放在推車裡,到處遷徙。大狗我見過披著袋子幫主人馱東西的。
一個帶著狗討錢的流làng漢,免不了有人會想,「狗只是他的賺錢工具,他不愛他的狗……」其實,愛不愛,你們不知道,我不知道,只有他和他的狗知道。我們只知道,他需要生存,而且孤獨,所以他有了一隻狗。而狗,也願意和它的主人在一起。即使他只是借著狗乞討,這沒有錯,和養牛犁田,養貓防鼠一樣。他們不傷害、不影響任何人,只是蜷縮在一個角落裡安靜生存著。這個城市,這城市裡的警察和其他人,也不因此排斥他們,包容了他們那一點渺小的生存空間。
同樣的星球上,流làng漢和狗,在有的地方遭受著驅逐,在有的地方,有另一種生存的可能。在這裡,有家的人和流làng的人,相安無事。人對人,人對狗,不太苛刻。是生命,都被保護著。在每個人心裡的包容度上,反思一下,不會有壞處,只會有好處----因為呢,你也是社會的一分子,你也需要被包容,你也不敢說自己永遠不會有變成弱勢群體的一天。你對他人,對其他生命的尊重度越高,包容度越高,也在影響著這個社會的整體包容度。未來或許你會切身感受到這一點的好處。
第十二章姐姐,後我們結婚吧
「姐姐,以後我們結婚吧。」
這句話,不知道該不該算是我這輩子第一次被人「求婚」,在我七八歲的時候。
當時我的回答是:「你這個流氓,走開!」
被罵了流氓的小傢伙,瞪著無辜的圓眼睛,委屈得很。
她那年四五歲,扎著小辮子,整天追在我屁股後頭,什麼都是「姐姐說,姐姐說……」
那時候家裡大人在討論姑媽的相親大事,結婚這個詞,高頻率地出現在爺爺奶奶家的飯桌上。我在那個年齡已經明白了結婚是男女之間的事,是一件說起來會害羞的事。可她還弄不懂,大概只覺得,兩個人很好很好了,就要結婚。於是那天,她抱著她最喜歡的布娃娃,悄悄湊過來,趴到我耳邊,提出這個要求。
我面紅耳赤,大為憤怒,感到被自己的表妹耍了流氓。
整整一天我都很生氣,拒絕搭理她,不跟她玩。
她不知道自己哪裡做錯了,可憐兮兮地跟在我後面,想討好,又不敢,引來奶奶抱不平地責問我,為什麼不和妹妹玩。我氣鼓鼓不說,不好意思說,覺得太丟臉了。直到我媽都看不下去了,問到底為什麼和妹妹生氣,我才悄悄告訴了她,「妹妹說要和我結婚!」我媽嘴巴大張,啊了一聲,反應過來之後笑得眼淚汪汪的。
很多很多年之後,這個曾經說要和我結婚的小姑娘長大了,嫁給了一個英俊溫和的男人。
在她的婚禮上,我低調地坐在親友席,笑盈盈地陪著長輩寒暄,儘管心裡很不是滋味,看著滿眼的玫瑰花,看著紅地毯,還是有點不能相信----我最疼愛的小丫頭要嫁人了,要被一個男人拐走了。
婚禮進行曲響起了,鮮花拱門後,新郎新娘手挽手出現了。
新娘子眉目如畫,明媚照人,披著雪白的長婚紗,拿著捧花,優雅地一步步走來。
我真想按下這個畫面的暫停鍵,等等,等等,我要多看一會兒……可是紅毯上的新娘子,你在看哪裡呢,這傢伙怎麼挽著新郎,走著紅毯,眼睛滴溜轉,在往賓客席上瞟?
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看見我了。
輕抿著一絲端莊微笑的新娘,突然咧了咧嘴,笑嘻嘻做了個鬼臉。
誰見過走紅毯時做鬼臉的新娘子。
後來這傢伙說,她一走上紅毯就在找我,看到我時,一高興就忘了端莊。
於是我原諒了她嫁給別人這件不地道的事兒,看著他們jiāo換戒指,我還灑下了百感jiāo集的眼淚。從她身旁那個男人以大學同學的身份出現時起,我就知道,從此以後與她最親密無間的那個人就不是我了。
他們經歷了美好而不易的戀qíng,終成眷屬。
在他們剛剛相戀時,家裡人還不知道,她讓我第一個見到了她的男朋友。
婚禮上風度翩翩的新郎,那年還是個稚氣的大男生。
戀愛真是個好東西,讓這個好多年不肯穿裙子的假小子終於變回了嬌俏的妹子。
她小我三歲,第一次從醫院被抱回家,就奪去了我在全家人眼中唯一焦點的位置,以往老是圍著我轉的奶奶,居然只顧抱著這個奶娃娃,不理我了。我一直清楚記得那個晚上,對奶奶懷抱里那一坨軟乎乎的小東西的憤怒。
這憤怒似乎持續了一段時間,不記得是什麼時候開始,我接受了這個傢伙,開始喜歡她,願意抱她,逗她玩,和她分享食物、玩具、家人的愛……我們雖然是表姐妹,卻在爺爺奶奶家一起度過了童年的最初時光,像親姐妹一樣長大。
夏天,我們一起在竹涼chuáng上睡午覺,再熱的天,也要你挨著我,我抱著你。她睡覺從來不老實,像是一條小八爪魚變的,睡著睡著就雙手雙腳摟住我,推開了又翻過來,把我擠到chuáng角落,說什麼也要摟住。晚上睡覺前,總要纏著我講故事,隨便我怎麼胡編亂說,她也認認真真地聽,聽著聽著就呼呼地睡著了;第二天醒來還躺在chuáng上,翻個身,小圓臉湊上來:「姐姐,那個金魚公主後來呢?」
我迷迷糊糊早不記得前一晚編過什麼金魚青蛙烏guī了,撓撓頭,只好重新又編一個。
那是她最乖的時候,軟軟嗲嗲的,又不愛哭,整天笑眯眯。
給糖就吃糖,給玩具就玩,不給就呆呆睜著圓眼睛,困惑地看著你。
慢慢開始淘氣,開始跟我吵吵鬧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