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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12:39:22 作者: 寐語者
一大群無拘無束的鄉村土狗,在燦爛陽光下追追跑跑,啃來啃去,風裡狗毛紛飛。
山坡上有一座廟,廟很小,綠蔭掩映。
我走上去往廟裡的斜坡路,土狗大隊就不再跟著我了,一大群狗眼巴巴止步路口,像是懂得這個地方莊嚴,不好跟去鬧騰。只有小白這個外來的傢伙,一邊歡快地亦步亦趨,一邊頻頻回頭看它的小夥伴們,怎麼不跟上來了。
到了廟門口,小白探頭一看,之前的撒歡得瑟,一下子有點收斂了,沒有跟著我邁進廟門,就在高高的門檻外安靜坐下,坐得很端正。廟很小,我進去拜了拜,放輕腳步走出來,看見小白趴在門前陽光里,一副安適自在的樣子,陽光透過綠蔭照得它皮毛雪白,耳尖透亮。
佛堂石階前剝豆子的老尼,慈眉善目,笑著招手讓小白進來。小白將爪子搭上門檻,歪頭想了想,還是沒進來,只把兩個前爪和腦袋都搭在門檻上,眼睛眨巴眨巴望著佛堂。
在寨子裡逛了一下午,回來時走到半路,我走不動了,運氣也很好,剛發愁怎麼走回去,就有一輛回村的車子可以搭。我問司機這狗能不能上車,司機猶豫下,答應了。
可車門一開,小白卻嚇得夾起尾巴就跑,一溜煙跑進糙叢。
它怕這機械怪物,不敢上來。
我正想去追它回來,司機大叔笑眯眯地把菸頭一扔,門一關,說:「沒有找不到家的狗,你還追它?」
車開得飛快,土路顛簸,我整個人被顛得七上八下,心也七上八下,想著小白被我拋下在路邊,雖然不擔心它找不到家,卻有一種奇怪的愧疚……我們一起出發走過了長路,回程怎麼可以拋下它獨自在路邊,我自己上車走了呢,它看著車離開會怎麼想?這種心qíng,竟有點像我對不起小白。
回到客棧,熱心的主人家給我準備的飯都快涼了,桌上又有小白愛吃的饅頭。我匆忙吃完飯,把饅頭全留下,包好,準備到門口去等小白。
一推開院門,滿腦袋掛著糙籽枯葉的小白,髒兮兮,眼巴巴,坐在門口。
它肯定是一路狂奔回來的,糙里溝里,橫衝直撞。
看見我,它一蹦而起,蹦到面前又急剎住腳,不像往常那樣直撲過來。
它歪頭看我,表qíng嚴肅,像個賭氣的小孩子。
我趕緊拿出饅頭給它,它也沒有顯得和往常一樣激動,叼過饅頭,長長喘口氣,趴在我腳下,一口一口慢慢吃,不時抬眼看看我。我舀了水來,它咕嘟嘟喝掉半碗,真是跑累了。
等它吃完了,我坐到它面前,給它摘去腦袋上的碎葉子,它順從地低頭,腦門在我手心蹭來蹭去,眼睛亮晶晶地瞧著我。它原諒我了。
鄉野小住,仍要回歸城市,回歸我的生活。
臨走前那天傍晚,坐在院門口聊天,客棧的阿姨和老伯笑說這狗和你真有緣分,把它帶走吧。
我竟也真有一絲心動。
捨不得小白是肯定的。
可是更無法想像,生來就在陽光下,糙叢中,歡暢奔跑的小白,要如何在城市的高樓里生存。
為了三餐飽潔,為了愛,人類捨得用一切jiāo換。
但那些生而自由的生靈,如飛鳥,如游魚,如小白,並不需要。
第二天清晨,我要出發去機場了,行李已搬上車,司機等我出發。
我揣著早餐沒吃的饅頭在門口等小白,平時這時候它都在,偏偏今天不在。
一直等到再不走就要誤了航班,我也沒有等到小白。
把它愛吃的饅頭放在了平常它趴著等我的地方,院門口的石獅腳爪邊。
車窗後的小鎮,青瓦白牆漸去漸遠。
小白,再見。
第十章萬千年中一瞥
【高黎貢山】
第一眼看見的高黎貢山,和想像中的不一樣。
它並不險峻雄奇,從騰衝縣城裡,隨意抬眼就能看見它。
或晨或昏,安臥天際的高黎貢山脈就在那裡,靜默萬年,山體綿長仿佛無起無止。山腰纏綿終年,四季不散的霧,遠眺是菸灰色的,與山體碧沉沉地融在一起。
清晨進山,到山腳下,路就不見了,四野村寨也看不見了。濃霧從路的盡頭湧來,白茫茫,稠得化不開,轉瞬把一切都化在了霧裡。這霧沉在林間,聚在腳底,好像有摸得著的質地。
從進山起,一路就在這煉rǔ似的霧海里行駛,霧濃時不見天光,霧淡時有陽光細如金縷。沿盤山路直至山腰,衝破騰騰霧海,眼前豁然陽光萬丈,霧靄翻湧腳下,回頭再看來時路,只覺天地遼闊,人如蜉蝣。
尚未進入高黎貢山深處,山間已經罕見人跡,偶爾有伐木工人趕著騾子路過。伐木工中有女工,曬紅了臉,見到生人只是笑,低頭匆匆而過。
雇了一位四十多歲的女嚮導,她是土生土長的山民,瘦小,黧黑。
我們一起騎著騾子鑽進羊腸小道,往山腹里去。她一路走一路咳嗽。我給她潤喉糖,她很高興,打破沉默開始和我聊起她的女兒。在城裡念書的女兒,是她提起來就打不住話、笑不攏嘴的驕傲。她說她身體不好,不能幫著家裡男人一起種地,天氣好時就牽著騾子在山口等,等上一整天,或許有旅人來雇嚮導,來雇騾子,多少也能掙點錢。
她頓住話,勒住騾子,指向對面大山,讓我看。
山坳里有一大片蝴蝶形狀的深色yīn影。那是雲的影子。
大片雲影投下,仿佛水墨浸潤了山體。
她說,看那裡,多好看啊,你們城裡的雲是這樣的嗎?
城市裡即使雲有影子,也被高高低低的大樓像匕首般割碎,哪裡看得到。
在高黎貢山這裡,雲和它的影子都是活的,它們相互追尋嬉逐,不斷變幻形狀,時而分開像一雙蝴蝶,時而合攏成一枚心形,像自顧玩耍的淘氣孩子們。
在騾子停下喝水的地方,看見一種金色的菌類,附生在水桶粗的老樹gān上,虬曲如蛇驅般醜陋的樹gān上,仿佛開滿團團錦簇的「牡丹」。深深淺淺的暗金里透出紅,紅到極致又漸變出詭秘的紫黑,非花非木,只是一場雨後生出的菌,在森暗的林中,兀自幽艷,不動聲色。
山谷里的長藤,越往深處越多,密密垂掛在古樹林間,出乎我對「藤」的想像----它們比一般的樹粗,長得不見盡頭,有小孩雙臂合抱不了的老藤,覆滿苔蘚,青碧斑斕,龐然橫空,像極了蟒蛇。如果恰好有一條蟒掛在旁邊,你會分不出哪個是蟒,哪個是藤。
山中溫泉是野泉,無人照管,一注清流從石fèng倒瀉,陽光下水霧起了虹彩。
被溫泉水和地熱滋養出的高山櫻花,十二月里綻放如chūn,風姿不同別處。櫻花有不食人間煙火的美處,美中不足是yīn柔過甚,美得有了鬼氣。而這高黎貢深山野泉畔的山櫻,朝陽而開,木葉舒展自在,也如璞玉般的山女。
不知什麼人搭在古樹上的棚屋,樹藤纏繞,藤上新開的花朵探進窗內,像是荒置已久。嚮導勸我不要上去,我還是上去了,沿著吱嘎搖晃的木梯,樹屋裡空空如也,只有徐徐山風繞身,白雲遠峰,霧起霧合,花樹搖曳的風光在眼底,還有一隻蝴蝶停在探進屋內的花上。是誰搭起這樹屋,誰在這裡看過日升日落,那時手邊可有一杯老酒相伴?
沿山間羊腸小道,經過連綿的油菜花田,下到山腳,在平靜的龍川江邊休憩。
這條伊洛瓦底江支系的江水兩岸,曾硝煙滾滾,是保衛騰衝的屢次戰役必爭之地。它的名字在書本上與熱血烽火相連,而當我真正走到它面前,它在午後陽光里,仿佛一個老人帶著平靜滄桑的面容睡了過去。江水平緩、沉碧,有翡翠似的質感。河道不寬,兩岸山林寂靜,河中露出水面的沙石,淺褐而近蒼白。
嚮導帶著我,沿河走了很久,去看火山巨泉。
原來是一條地下河流,從地底深處湧出,水清澈得纖毫畢現,水糙飄dàng其中,每一條葉片上的紋理都看得清清楚楚。水很冰,即使不涉水,站在岸邊也能感到寒氣。
地下河流一直給我神秘的印象,甚至是畏懼。
那冰冷遙遠的黑暗水系裡,有著世人尚未測知的秘密。
那裡的生物,至今只被我們知曉了九牛一毛。
小時候聽爺爺講他的奇異見聞,常常提到「yīn河」。
yīn河也就是地下暗河,聽爺爺說,很多很多年前,還是打仗的年月,貴州某地修路,挖出水來,工人們以為是泉眼,拿打井的工具深挖下去,突然感到地下震動,像牛又像獅虎一樣的嘶吼聲從地下悶悶傳來,隨即竟有血水冒出。人們迷信,以為打到了龍脈,嚇得不敢再動那條路。又有人猜測,是打到了yīn河裡的什麼活物,猜想那得是多大的生物……小時候聽到這段,我追問有沒有挖下去看看究竟是什麼?爺爺說,那怎麼敢,沒人敢動呢。我失望極了,氣不過那些膽小鬼怎麼就不挖開看個究竟。小孩子心中,好奇心大過天,畏懼是什麼,以後再說。外星人離得太遠了,腳底下的黑暗世界比天外更神秘有趣。
huáng昏時來到一處火山湖,人跡罕至,野鴨子們自在生息繁衍,碎金日影里,天地寧靜。
湖岸邊有一兩戶人家,有木筏載人去湖上。劃筏子的大叔想帶我靠近去拍那些野鴨子,我怕驚嚇了那些安靜的小傢伙,請他遠遠繞開。
問他,有人打野鴨子吃嗎?
他憨憨地搖頭說,不打,讓它們游,好看。
連綿的濕地,到冬季沒有多少水,糙枯後軟軟綿綿鋪開滿目暖huáng,中間時而有小小一泓碧藍的存余的水。chūn夏季節里豐盈的濕地,油綠得沁人,都說這是濕地最美的時節。可冬天gān涸後的濕地,沒有北方大地上衰糙連天的凋敝,另有一種溫厚的暖意。
植物的生命一季一輪迴,沒有人類的百歲之憂,沒有一切動物的生老病死之患。
它們植根大地,血脈與土壤相連----還有什麼比大地和土壤更踏實安穩。
如隱如謎的高黎貢山,我來到了,驚鴻一瞥地看見了它於萬千年裡的一瞬息,一變幻,一光影。
【陽關】
西出陽關無故人。
陽關古道,不見故人,沙塵茫茫,車在一片無邊無際的紅柳海前停下。
我下車尋了小路,走進這片紅柳之海,折了一支紅柳。
後來我把這支紅柳夾在書里,帶回千里之外,送與友人。
她迎著北京秋日的陽光細看那支已風gān的紅柳,嘆道:「真美,不知道你看見的那一片海一樣的紅柳,該美成什麼樣子。」
我盤膝坐在她家陽光暖照的露台上,眯眼回想,那片夏末秋初的紅柳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