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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12:39:22 作者: 寐語者
    她那麼美,以至於我都忽略了照片上英俊的戎裝男子----我的同伴,那個小女生,後來念念不忘很久,一直說怎麼會有那麼帥的男人。可當時我的注意力全被這美人奪走了,連她的眉毛,她的笑容,多年後都還清晰記得。

    我們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回頭望向老婆婆,她笑眯眯地站在後面,把我們目瞪口呆的樣子都看了去。同伴瞪大眼睛問:「婆婆,這照片上是誰?」大概也知道自己明知故問,她結結巴巴地又補一句:「是您嗎?」

    「是,是我們年輕的時候。」老婆婆望著照片,回答得平靜,笑容少了一點,眼睛裡有我在那個年齡看不清、看不懂的許多東西。我看著她,和她目光接觸,眼前是佝僂、蒼老、瘦弱的老婆婆,背後是照片上美艷照人的女子,突然間我就不敢看她了,我轉過了目光,再看向照片裡的女子,多看一會兒,竟更不敢了。

    同伴問:「那這個男的,是爺爺嗎?」

    老婆婆眯眼笑,輕聲細氣地回答:「是他呀。」

    同伴驚嘆:「你,你們年輕時候……太美了……」她的讚嘆,到後面一句低下去,這一刻我記得很清晰,因為我在她臉上同樣看到迷茫。

    那時我們才十幾歲,震撼之餘,滿心不知所措的迷茫----人生的變遷,以這樣鮮明殘忍的對照,突然活生生出現在眼前。

    只好沉默,沉默里,好像聽見命運在發笑。

    從如花美眷,到米線鋪子裡的佝僂身影,這中間的幾十年,發生過什麼,我們不知道,又似乎隱隱懂得。

    yīn雨天的冷意,無聲無息鑽進身體裡。

    還好,還好,這個時候有人敲門了。

    「米線來嘍。」

    老婆婆慢悠悠轉身去開門。

    我和同伴對視一眼,沉默地,看向鏡框中的其他照片。

    我的目光被其中一張抓住。

    那是一張huáng埔軍校生的畢業合影,泛huáng照片上,戎裝英武的年輕人們,個個神采飛揚。

    老婆婆端來熱騰騰的米線,語聲軟糯地催我們趁熱吃。

    我們安靜地坐在小桌前吃米線,老婆婆去廚房給我們倒了兩杯開水,笑眯眯,慢悠悠,輕手輕腳。她轉身回廚房時,手在門框上扶了一下。我剛好抬起頭來,看見她的手,gān枯起皺,布滿勞作痕跡。那一眼,留在我記憶里,出奇清晰。

    後來學校整頓校門口環境,應付衛生城市檢查,不許再擺攤兒。好幾家小店都關了,米線鋪子也收了。等整頓的一陣風過後,其他小店小攤兒又照常開門,只是老婆婆家的米線鋪子,不知道為什麼沒有再開。跟著我們就畢業了,一直沒能等到再吃一回她的米線。畢業後返校了兩三次,都心心念念繞去那條巷子,依然空空,從此再沒見過那個佝僂瘦小的身影。

    好多年過去,我竟也從沒忘記。

    米線鋪子的老婆婆,舊照片上的美人,曬太陽的老爺爺,戎裝英姿的軍官……每每想起來,總恍惚覺得他們各在各的時空里,遙隔紅塵萬丈,相逢了如花美眷,遠去了似水流年。

    這個故事存在我記憶里很多年了。

    在《衣香鬢影》三部曲的結局裡,眾多人物們,風流雲散,各有歸處。曾有人問,他們若沒有離去,命運又會怎樣……

    如果足夠幸運,我想,就是這樣吧。

    念卿和晉銘,在無名小巷深處,開一家米線鋪子,或是粥鋪,或是別的什麼,就這樣默默老去,相伴在市井煙火里,勞作、cao持、平淡、瑣碎,然而也安然。終歸安然。

    第八章貓的江湖

    【在初一遇見初一】

    初一是只玳瑁花色的母貓,大年初一凌晨在地下車庫與我偶然相遇,我就叫她初一,有個名字好招呼。

    大年初一凌晨四點,在奶奶家裡吃過年夜飯,陪老太太打完牌,我jīng神抖擻地回家。車子飛馳在煙花還未散盡的城中,冬霧隱隱被染成橘紅色。路上空曠清冷,幾乎不見車,敞開速度飛,二十分鐘就到了家,往常要開四十分鐘。我走出地下車庫,在入口處,瞥見一團毛茸茸的影子拖著長尾巴掠過。不早不晚,恰好在這一刻,它從我眼前經過。

    我喚住她:「貓咪。」

    它已跑到車下,聞聲駐足回頭,保持一個警覺的姿勢張望。

    我蹲下來,用輕柔的聲音招呼它過來。它姿勢略放鬆,仍然沒動。我眯起眼睛傳達善意,養貓多年,貓咪的表qíng和肢體語言大概也會模仿一點,她似乎懂了,柔柔地喵了聲,緩步走來,嗅嗅我的指尖,抬頭看我,腦袋輕蹭我的手。接下來就是一系列的肢體友好jiāo流,撓脖子、順毛、揉腦門,她舒服地呼嚕,顯出對愛撫極度渴望的樣子。

    她玳瑁色,皮毛漂亮,體態嬌小蹣跚,即將當媽媽,脖子上戴著個緊箍的防蚤橡皮圈,已快勒著ròu,項圈污髒。

    她的身子和腦袋比例不同尋常,腦袋小小的,身體卻已是成年貓大小。那個項圈恐怕是她還小的時候就戴上了,之後不知是走失還是被棄,流làng在外已有不短的時間,身體漸漸長大,脖子卻始終被小項圈勒著,小腦袋不敢長大。即便這樣,項圈還是漸漸勒緊。她是怎麼忍受著這樣的束縛,小心翼翼活下來的。我不忍多看那項圈,慢慢站起來,招呼她跟上,她亦步亦趨,到電梯門前卻不敢進來。

    我指著她,又指指自己,做了個往嘴裡撥東西吃的手勢,最後指著電梯門前。她歪著頭看我,似乎在領會手勢的意思。我回家飛快拿了貓糧和水,出電梯一看,果然她安安靜靜坐在原處,在等我。

    在她身後,還來了一隻羞怯的huáng貓。

    huáng貓看見食物就不羞怯了,撲到貓糧前埋頭猛吃。玳瑁花的小姑娘也餓極了,看見貓糧激動得尾巴直顫,卻在撲向食物之前,先感激地蹭了蹭我的腿,喉嚨里嗚嗚。我推她去吃東西,她吃幾口,又回頭來蹭蹭我,生怕我不知道她的感激。

    第二天晚上再去找她,車庫裡正有車進出,我喚了幾聲,她的聲音從某個角落傳出,回應我的呼喚,卻不敢出來。我帶了個紙箱做的貓窩給她,放下紙箱,添上貓糧,添水……一回頭卻見她已出來了,來到腳邊呼嚕嚕蹭我,匆忙吃了幾口貓糧又嗲嗲地撒嬌。

    她對紙箱貓窩也還滿意的樣子,但願可以讓她安心地在裡面生小貓崽。

    見她這樣信任我了,我終於敢試著去摘那項圈,勒得太緊,一拽它就疼得直縮。

    我帶了剪刀,卻怕她受痛掙扎會受傷,但她像是明白我要做什麼,乖乖伏地不動。那項圈都老化得發硬了,費了很大的勁才剪斷,剪時勒得她直發抖,竟然也不掙扎。終於最後一刀剪斷,我摘下項圈,給她輕輕揉脖子,她還一動不動,愣了好一會兒,不敢相信似的甩甩頭,竟開心得一頭躺倒在地,笨拙打滾,露出肚子給我撓。

    她太高興了,一直呼嚕嚕,都顧不上吃東西。

    起初我以為初一是喜歡親近人的,後來幾天給她送飯,才發現她對人警覺極高,稍有生人靠近就會發出威脅的低吼,飛快躲起來。回想那天凌晨,她只聽我喚了一聲就回頭,毫不猶豫就接受了我這個陌生人,果真貓的直覺敏銳,會分辨人類的善意惡意。

    我不敢把她帶回家,家裡已有兩隻成年母貓,一向排外。我怕這個貓媽媽到了我家反而不能安心生小貓咪。動物的競爭本能很殘酷,貓群中的年輕母貓有時會殺死其他母貓的孩子,或出於嫉妒,或為了控制過多新貓瓜分有限的生存資源。

    之後連續幾天去找她,都不見蹤影,猜是躲起來生小貓了,我愧疚擔心得天天晚上在車庫附件找她,喊她,一邊安慰自己,警惕的新媽媽都會帶著小貓躲起來一陣子,等小貓長大一些,她就會帶著孩子一起回來吧。

    兩個月後的一天,我乘深夜的航班回來,拖著行李箱,剛走到車庫電梯口,眼角隱約瞥見一團拳頭大的huáng色小影子溜過……第二天晚上我循著那方向去找初一。

    車庫角落裡有一間臨時倉庫,從來都鎖住,我住了兩年才第一次走近,發現有道窄窄的門fèng。隨口喚了兩聲,沒抱任何希望,正彎身查看有無貓出入的痕跡,就聽那黑dòngdòng的門後傳來一聲細弱的「喵」。

    「初一?」

    「喵。」

    我退後兩步,屏息等待。

    門fèng後現出兩點幽幽光亮,是它的綠眼睛。

    「喵嗚。」這次叫聲拖長,沒有之前的遲疑膽怯,一雙尖耳朵、腦袋輪廓、玳瑁花色依次從黑暗裡現出。不等我再呼喚,它輕盈躍出,身貼牆根,揚起脖子發出嗚咽般的叫聲,眼睛直勾勾望著我。

    「你還認得我?」我問。

    她的回答是整個身體貼上來,磨蹭我的手、膝蓋,熱切得像久別重逢的老友。

    整整兩個月了。

    從前忘記是在哪本書里看到,說貓的記憶力平均只有兩個月,即使是主人超過兩個月不見也會被貓遺忘。去年我在外出差四個月才歸家,家裡倆貓毫無生疏,我只當是感qíng深厚,可是初一,只見過我不到十次。

    它比之前jīng神些了,2月份很冷,剛生完小貓的初一,毛色似乎變亮了,個頭仍是小小軟軟的。我把帶來的貓糧倒在塑料盤裡,它吃得láng吞虎咽,吃幾口又頻頻回頭蹭我表示感激,我推它趕緊去吃,趁它吃著,回去拿水。見我進電梯,它追過來幽幽地叫。我像上次一樣用手勢示意它等著。拿了水碗和貓糧下來,它果然又乖乖坐在電梯門口。

    吃了一盤半貓糧,喝了半碗水,初一媽媽終於飽了。這時它走回倉庫門fèng,朝裡面發出低低的呼嚕聲,回頭看看我,又伸頭來蹭。門後傳來輕微動靜。我忙退開,站遠一些。過了幾秒,核桃大的毛茸茸小腦袋伸出來,探了探風,小鼻尖動動,縮回去;又過幾秒,小傢伙果斷探出半個身子,看看我,又看看媽媽,再次縮回。

    初一不理它了,轉身去喝水,尾巴拂一拂。小傢伙藏在門fèng里,聞到食物,心急難耐地探出爪子,試圖鉤住媽媽的尾巴,提醒媽媽別忘了它的存在。我拈了兩粒貓糧放在門fèng前,嚇得它哧溜縮起來。半晌不見動靜,然後門fèng下一隻雪白的爪子探出,整個爪子只有我拇指頭大小,一撓又一撓,總也夠不到那兩粒貓糧。小傢伙急了,食yù戰勝恐懼,決定挑戰一下門外的大怪shòu。它一步一掂量地出來了,叼起貓糧迅速吃掉,鑽進媽媽身下,眼睛骨碌打量我。

    初一仰頭看我,輕聲撒嬌地叫。

    我和小傢伙互相審視。

    它是一個小huáng狸花,戴了白手套和白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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