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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12:39:22 作者: 寐語者
義大利男人以多qínglàng漫聞名,但也要看是哪裡,一方一俗一風格。南部比北部奔放直接,北部則腔調更濃。南歐陽光下成長的男孩子,修長俊朗,漂亮起來十分驚艷,但常常是老男人比年輕男孩更受歡迎。男孩們好看、多qíng,卻怎麼也脫不掉那股孟làng輕浮氣。當他們老了,優點大多還是優點,會穿衣打扮,雅擅調qíng,懂藝術,會享樂;缺點開始變成優點,風度慢慢沉澱出來,不心急火燎,不莽撞,追求起女孩子來,比年輕的競爭對手們多一層優哉游哉和進退自如的功力。
天氣不好時,不必貪戀戶外陽光,就去老城堡里泡博物館。
留意過國際米蘭曾經的隊徽和一款汽車車標的人,可能對一條戴著誇張大王冠的蛇形龍有印象----當年米蘭領主Visconti家族的家徽,記載了家族祖先屠龍的英雄事跡。
傳說五世紀的米蘭郊外出現一隻食人的蛇形惡龍,Visconti家的一位英雄先祖Uberto為了解救被龍擄去的孩童,與之搏鬥,終於斬殺了Biscione。這段傳說被認為是數百年後成為米蘭領主的MatteoVisconti命宮廷畫師與文人杜撰設計,以塑造一個體面的英雄先祖,將家族地位神化,這一點上中外古今概不免俗。徽記上Biscione後來又加上了王冠,表示Visconti家族曾受到冊封。這個徽記在米蘭周圍很多地方可以見到,現今也被義大利人時不時借來作為設計元素。
當我走進Pavia這座由GaleazzoIIVisconti興建於1360年的城堡Visconticastle,外面燦爛陽光,被厚重高牆隔絕,光線驟然yīn暗,涼得像從地底溢出的空氣撲面而來。高高穹頂把視覺拉拽得深遠,昏暗中,四面牆壁連頂,斑駁褪色的壁上滿繪這徽記,密密森森地籠罩下來----惡龍Biscione的身軀呈森青色,口中正被吞噬的人,是周身浴血的慘紅,上半身完整,猶在揮臂掙扎,下半身只剩枯骨。即使單看一個圖形,也覺得戾氣迫人,試想滿眼滿天的效果,即知當年走入這城堡的人,怎能不屏息斂聲。
建築有形,時空無形,填充在有形無形之間,每個人內在的生命宇宙與外部世界,乃至多個時空,都不是孤立割斷的,沒有誰是真正的孤島,總有一種冥冥中的連接與共振。我堅信這一點。中國古人謂之,人宅相扶,感通天地。一座建築,一個空間,一個「場」,都儲存著自己的記憶。每個人進入其中,相當於進入了它向人「廣播」的調頻,能否接收到,能接收多少,取決於是否打開了自己的「天線」,調好了自己的頻次。
Visconti家族城堡後來被市政當局買下,設立為公共博物館。博物館藏品有Lombard時期珠寶、中世紀雕塑、羅馬時期與哥特時期的藝術品等,而另一個重要部分,是主要收藏17~19世紀畫作的畫廊,其中有不少Pavia本地畫家作品。
三四月間博物館有一場義大利十八九世紀大師級畫展,一個小型展,畫作不多,人像風景宗教題材為主。大多數畫作帶著濃郁的生活氣息,整個畫展調子鮮活,走走停停看看一圈下來,像去了一趟十八九世紀時的米蘭、蘇倫托、威尼斯,逛了一遍大城小巷,同城中居民一起去集市,上澡堂,與小女孩一起趴在海邊岩石上看海。我在那幅《岩石上的女孩》(FilippoPalizzi,LafanciullasullarocciaaSorrento,1871)前面,駐足很久,看那陽光、蔚藍、風、土地,仿佛無窮盡的年少時光,未及到來的青chūn,不自知的自由,一切理所當然。
一張博物館門票六歐。
六歐元在這樣一個小城裡,可以gān什麼呢?
每天早晨喝一杯espresso,可以喝一個星期;坐在陽傘下,和認識不認識的人打打招呼,隨便聊聊,小城裡的社jiāo很簡單,來來去去總是那麼些面孔,見第二次就可以擠擠眼睛說你好,見上三次就可以摟著肩膀叫親愛的朋友。
去城裡最好的甜品店可以買一份冰激凌,挑兩三樣玲瓏小點心,按義大利人的習慣哪怕兩塊餅gān也包裝在船型小紙盒裡,繫上絲帶,拉成花,漂漂亮亮拎回家去吃;去餐廳喝一杯較好年份的本地紅酒,一個人待著看窗外天色變黑,聽河水流淌。
或者買一張博物館門票,在Visconti家族的城堡里找個舒服的窗台坐下打盹兒,背曬窗後陽光,頭上滿穹頂蛇形家徽,幾百年前的器物、雕塑無聲而絮絮地訴說著它們的記憶。聽或非聽,看或非看,當紛繁念頭與yù望在沉澱的時空里收斂,靈魂就甦醒了。一個醒著的靈魂是自己也不認得的自己。與另一個自己說說話,聊聊天,總有驚喜。
當然,還可以用六歐元買一張絨毯,每天往糙地上一鋪,曬太陽睡覺。
陽光、chūn風、糙地清香、鳥啼葉落……最最美妙的一切,並不要錢,只要拿出時間去jiāo換。
第六章想和你做好朋友
五六歲時,生在內陸城市的我,還沒有見過大海,以為海水和畫上一樣,是藍色水彩筆那樣的顏色。媽媽出差去青島,給我帶回來一瓶海水,裝在小玻璃瓶里,我才知道海水也是透明的。
千里迢迢,媽媽得有多小心,多仔細,才能把這一小瓶海水放在我手心裡。
可是在我接過瓶子的那一瞬,就不小心把它摔在地上,海水全灑了。
那一刻媽媽很是失落和惋惜。
她也許已經不記得這件事了。
我也一直沒有對她說過,不必為這瓶海水感到惋惜,因為她已經帶給我這輩子第一件làng漫的禮物,帶給我最初的,對遠方的嚮往,對廣闊世界的憧憬。
海之深藍,如同一個無窮無盡、無拘無束、無所畏懼、自由而深邃的夢想。
一小瓶海水、一張歐洲城堡的明信片、一段《尼爾斯騎鵝旅行記》的童話故事……媽媽就是這樣,一點一點,將她天xing中的làng漫qíng懷帶給年幼的我。
每一位賢惠的母親,也都曾經是滿懷làng漫夢想的女孩,但後來她們漸漸放下了夢想,專心成為一個好妻子、好母親,她們全部的夢想,變成了家庭和兒女。
如果很多年後,女兒問起,媽媽,你的夢想是什麼?
也許很多母親都會害羞,會不好意思再提起那麼遙遠的東西。
當我這樣問媽媽時,她笑了很久才說,年輕的時候,我的夢想是寫一本書。
寫書,當作家,是她的夢想。
讀書和旅行,去看各種各樣的風景,是她的愛好。
但除了早些年工作出差,她很少真正輕鬆地去旅行。
很小的時候,媽媽給我講睡前故事,講著講著就迷迷糊糊講成了孫悟空大戰警察。
多年之後,那個聽到這裡立刻搖醒她追問下文的小孩,寫了一本本的書,在自己筆下的故事裡演繹不同的悲歡喜樂。
而最早給我講故事的人,讓我愛上講故事的人,卻從未實現她的夢想。
媽媽至今也沒寫過一個屬於她的故事。
她做了一輩子和案頭文件打jiāo道的工作,和人打jiāo道的工作,枯燥瑣碎乏味忙碌----我打趣她說,全世界最不討人喜歡的工作,就是辦公室主任。
大概十之八九的公司里,辦公室主任都是個不討喜的角色,上承老闆臉色,下承員工怨氣。而她的人緣,卻好到不可思議,這一點我十分佩服她。
這份工作她做得極其出色,儘管在我看來,這實在不是一份令人愉悅的工作。
她很少抱怨工作的繁重壓力,唯一抱怨過的就是,辦公行文的瑣碎gān枯,久而久之磨去了她對文字的感覺,讓她寫不出有感qíng、有熱度的文字了。
失去好文筆,對她來說,是這樣大的損失,是一輩子耿耿於懷的不甘。
她是真的愛著寫作。
寫作這件事,和戀愛一樣,確實要qíng動於心,才能有所抒發。
生活使她gān涸的不是文筆,其實是那一份內心的qíng懷。她沒有意識到,qíng懷是土壤,不是水分。一杯水擱久了會蒸發消失,土壤存在於此,即使gān裂了,一旦雨水澆下,chūn風chuī過,有牛羊來到,會再甦醒,仍是芬芳鮮美的土壤。她將近六十歲的時候,依然內心柔軟敏感,會和路遇的流làng小狗說話,問它是不是餓了,給它找食物;會觀察鳥兒們打架,心疼打輸了受傷的鳥兒,氣呼呼地跟我說,原來鳥兒打架那麼心狠,比野shòu還狠;她知道花園裡哪一樹花快開了,哪一枝花謝了。那些年每當她和我聊天,絮絮說這些閒事,花兒鳥兒的,我往往心不在焉。那時候我二十歲出頭,正在急於證明自己的年紀,整天匆匆忙忙,我很少有心靜下來聽她講一支花開的時候。卻始終記得有一次,我回家看見窗台上多了一小盆海棠,開得風qíng綽約。我以為是她找回來的。她卻淡淡說,是你爸路過花市,看到這盆海棠好看,他喜歡,就買回來養了。我聽得很驚奇,完全不知道什麼時候起,爸爸這種只會看著電視裡戰爭片熱血沸騰的糙漢子,居然也有這份溫柔心思了。
媽媽一直說爸爸不làng漫,沒qíng調,但是他在她身邊一輩子慢慢過下來,也會為一盆海棠心動駐足了。
何嘗不是她的qíng懷,鑽進了他心裡去。
qíng懷還在,寫作就是自然而然的事。
我鼓勵她拿起筆,開始寫。
她說她不知道從哪裡寫起,有什麼可寫。
於是那一年的年假,我帶她去桂林陽朔,只有我們母女倆,把老爸扔在家裡。
老爸也不吃醋,笑眯眯支持她出去玩,說下次換我就行了。
我讓她帶上本子,從路上的遊記寫起,最簡單的寫作起點。
她聽話認真得像個小學生,真的在車上,在飛機上,就開始想著點點滴滴怎麼描寫記述。
此後住進酒店,每晚入睡前,她都抱著本子靠著枕頭,拿支筆認認真真寫她的遊記。
寫好給我看,讓我給她修改,提意見。我改了一兩句後,突然覺得這不對,這麼一改,就帶上了雕飾。
我是熟手,文字從我手中出來,排列組合都是熟手的架勢。她的文字,也許不可能比我的jīng細圓熟,但一定比我的天然質樸,這多麼可貴。
於是我堅決不再給她改作文,叫她鼓足自信,按自己的心意隨便寫。寫完我只是看,不斷給她表揚鼓勵。事實上,她的文字真是溫柔可愛。
小時候她教我寫作文,也是這樣,不肯給我改,要我每個字都發於內心。
在陽朔的日子裡,我們像兩個大女生,到處拍照,互拍自拍,自戀又搞怪。看看風景,吃吃喝喝,兩個饞嘴貓整天都在尋覓美食,吃到了一碗好吃的米粉,玩回來再累也專門跑去再吃一碗。我們也吵架拌嘴,還冷戰,你不理我,我不理你,氣鼓鼓地在街上並肩走,走著走著,不知道什麼時候又和好了。西街上那些或靡靡或文藝的小咖啡館,小酒吧,她也很習慣,自己拿一本書,整個午後消磨在咖啡香和露台下的流水聲里。入夜我們一起在酒吧的迷離燈光下看紅男綠女,聽歌手彈唱。酒吧老闆調了一杯jī尾酒送給她,讚美她優雅。她端莊地道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