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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12:39:22 作者: 寐語者
有纜車可以直接坐上城堡,但那樣會錯過從最美角度一步步走近它的機會,錯過從城牆下仰頭望,一壁孤立,透出苔色與風雨痕跡的白牆上徽章高懸,昔日軍事要塞的威嚴記憶,於時光已淡去,於它從未離去。
歐洲的城堡多如牛毛,基本是群破落貴族,少數盛妝不衰,維持著華麗殼子,珠光寶氣,力挽腔調。其中有一個這樣的戎裝將領,不太高貴也不倨傲,長久沉默,皺紋沾了滄桑,身姿仍英武。
整個上午游dàng在遊客寥寥的城堡里,一個角落、一個房間、一處旋梯,循著光線與風的來向走過去。極具開闊氣質的城堡,幾乎每個房間和走道都有明朗的大窗戶迎接金色陽光,足夠策馬逡巡的平台,俯瞰四野山川。
瞭望平台上的露天餐廳,花蔭掩映,以奢侈的風景佐餐。
在憑欄的座位坐下,恰有悠揚鐘聲,遠處山嵐流雲,近處綠野盎然,腳下是整個薩爾茨堡;一杯加了醇酒的莫扎特咖啡送上來,陽光照耀著瓷杯的銀邊;風很清冽,chuī送來鳥鳴花香和天外遊絲般的小提琴音。不必四顧尋找琴音的來源,旋律無處不在,這裡是薩爾茨堡,莫扎特的故鄉,音樂和空氣一樣親切平常。
樹蔭下的斑斕陽光與咖啡香,薰然讓人醉。
有個年輕媽媽獨自一人推著嬰兒車,帶著嬰兒旅行,上台階時很艱難。我幫她抬了一下嬰兒車,她擦著一臉汗,笑得燦爛,一邊道謝一邊給睜著大眼睛四顧張望的baby餵水。
我一個人旅行,有時也覺疲憊。
她需要多大勇氣和堅qiáng,才能帶著那么小的嬰兒上路。
流連到午後才離開,走出城堡時的眷戀心qíng令我不解,像要離開一個闊別了很久,剛剛歸來又要啟程的地方。這種感覺,於我輾轉頻繁的旅行中,並不常有。
從城堡走回到老城,沒有看地圖,循著路邊賣藝者的琴聲走,然後聞到咖啡香,抬頭就看見了CaféTomaselli。始於1705年的古老咖啡館,無數名人或非名人,紳士淑媛和匆匆旅人,在這裡同一張桌,同一個角落,飲過同樣滋味的咖啡。巴黎左岸那一個個店招都成傳奇,每一個悠久的歐洲城市多多少少總有這樣的咖啡館,站在時光深處俯視你。如果有一張可曝光無窮次的底片,每個走進去的人都會留下一個影子,影子疊著影子,你不知道你的影子會不會疊在百年前哪個音樂家身上。人們就是出自這種心思吧,才去把Tomaselli的小露台擠得永無空位。這樣的老店,矜持不凡是必要的,侍者們白衣黑領結,舉手投足與別處不同。就算你不愛咖啡,不慕盛名,只是好奇什麼樣的店可以從1705年開到現在,那麼走進去坐在窗邊,用喝一杯咖啡的時間,給自己一小段穿越時光的錯覺,回到十八、十九世紀某個似曾相識的午後,暫時忘記自己是誰。那也很不錯。
喝完咖啡出來走在教堂後的小路上,看見美麗的墓園,生死輪轉的場所,每一塊墓碑都是jīng雕細刻的藝術品,墓前的花籃燭台異常鮮艷活潑。
午後的小雨,紛紛揚揚灑下來,天色yīn了。
我站在街邊一時無處避雨,上了一輛老式馬車,不要雨篷,不坐後面,和馬車夫一起披上雨披,坐在他旁邊,高高揚鞭,在雨中駕車穿城。
馬車夫是個五六十歲的奧地利人,藍眼睛在一團皺紋里閃著孩童似的驕傲促狹,開玩笑的時候不露笑容,冷幽默讓你絕倒。
一上車他就打量我,直剌剌倚老賣老地問,為什麼美麗的姑娘一個人旅行沒有男伴?
我答,如果帶男伴,就不能在每一個新城市遇到一個新qíng人。
老頭子哈哈大笑,笑半天說,我也沒有結婚,但我有兩個qíng人,一個叫蒙娜,一個叫麗莎。
說著,他揚鞭指向前面嗒嗒優雅揚蹄的兩匹栗色馬,讚嘆一聲,她們真美。
我深有同感,的確是xing感得不得了的馬,長腿豐臀,優美肌ròu,不輸給任何美人。
馬車繞城一周,到河邊外城馬路上時,老爺子興起催馬,蒙娜和麗莎歡快小跑,超了一路的汽車。我們都很愉快。下車時同老爺子道別,我多給了些小費。他驕傲地撇撇嘴。我說是給蒙娜和麗莎的,他才一笑收下。
小雨早已停了,天色也將黑。
踱著步往城裡走,午後沿街賣畫的藝人紛紛收起畫架要回家了。
張望間我的目光被一幅畫吸引,畫上女郎有雙生動異常的眼睛。駐足正要細看,有一雙手把那幅展示的畫揭下捲起,收走了。
我和那表qíng漠然的畫師打了個照面。
他打量我。
我問,你能畫我嗎?
他笑了,低頭看一下表,說可以。
我坐下來,在漸漸遊人離去,天色變暗的街邊,側坐在一張小椅子上給他畫。
他一邊飛快地刷刷勾勒一邊問我從哪裡來。
他說他從俄羅斯來。
難怪有雙比奧地利人溫度低一些的眼睛。
我問他來這裡多久了。
他笑笑說,十多年。
回過俄羅斯嗎?
沒有。
我沒再問。
很快畫像就完成,畫上的女人不像我,眼神落在太飄忽的遠方,如有所思,如有所待。
我笑著說畫得很漂亮,但這不是我,這雙眼睛不是我。
他立刻嚴肅了,用那雙俄羅斯人的眼睛盯著我說,這就是你。
我無所謂地笑,好吧。
他搖搖頭,捲起畫遞過來,笑嘻嘻地恢復街頭流làng藝術家的吊兒郎當神氣:「如果你真的覺得不像,我把畫送給你,不要錢了。如果可以請你吃晚餐,我會解釋這張畫為什麼就是你。」
其實是像的。
是我不樂意承認自己被捕捉到了那樣的神色,像一個被泄露的秘密。
我有所思,猶在遠道,逆流相隨,前路悠長。
付了錢,帶走畫像。
同是離鄉萬里漂泊在異國,相逢一笑,互道再見。
第二章流làng者的歌謠
火車駛過東歐寂靜蕭索的山村。
天際線下灰huáng山岩,河流靜緩,遠處破敗了不知多少年的城堡,尖頂上有著積雪。
眼前從未見過的景色,卻太熟悉,像遊子踏上歸途……真的是第一次來到這裡嗎,我貪婪地看著車窗外飛掠的一切,臉貼上冰冷車窗,鐵軌旁積雪漸深。我的呼吸,被莫名的歸鄉的哀傷攥住,有一種奇特又熟悉的qíng緒在胸口翻湧,真真切切像是遊子歸鄉,近鄉qíng怯。
這個冬天的午後,我是在前往布拉格的路上。
huáng昏時火車到站,我走過布拉格火車站古老的穹頂和彩窗,推開沉重的長門,走入布拉格的冬日。
長長大大的灰呢斗篷擋住了冬日寒風,並不覺得冷,我壓低黑呢帽,擋住疲憊的臉,拖著行李箱去找taxi,一抬眼,夕陽下的金色布拉格,猝不及防地將濃郁暖色注入心臟,那天空,那雲霞,遠處山廓與魔幻電影畫面般的城市,層層疊疊鋪展向天際的建築尖頂,華美得讓一切yīn郁無所遁形。
我如夢初醒,這裡是布拉格。
計程車穿過街巷,看過了那麼多美麗的歐洲城市,初見布拉格,我的眼睛不夠用,不停撞入眼的異彩流光令人屏息。果然沒有人會不愛布拉格。
住進兩百多年歷史的酒店,房間鑰匙是沉甸甸的老式huáng銅柄,壁爐旁的打字機也是老古董。冬夜裡窩在壁爐旁看書,寫長長的郵件,告訴某個人,我在布拉格。
郵件發過去,他的電話打進來,問布拉格是否很冷。
此刻的布拉格燈火璀璨,而我,只思念你窗後的燈光。
布拉格的冬夜飄著細雨。
我穿上大衣,戴上圍巾手套,走出酒店,沒有叫計程車。
從酒店步行到大橋是一段很美的老街,街燈把冬夜長街照得朦朧,呵氣成霜,走快一點會比較暖和。然而再冷,也會不由自主放慢腳步,走在這樣幽深的時光里,不敢落步太急促,驚動了一扇扇繁複門窗後潛棲的jīng靈怎麼辦。光潤碎石路面,幾個世紀前的馬車曾經馳過,繪彩穹頂下仕女的裙幅拖過,紳士的手杖敲過。尖頂教堂的影子在夜色里此起彼伏,古董店櫥窗的燈光亮著,黑貓躍下誰家的陽台,每一條蜿蜒幽深的小巷,都在無聲誘惑你走進去,忘卻來時去時路,不知歸處。
我迷路在離查理大橋很近的一條巷子裡,巷子太老太深,也許有jīng靈從石fèng里勾住了我的腳步,令我忘記了來時的目的,忘了那座橋,沿著它一直一直走,繞行在迷宮般的深巷裡,走了很長的路,在很多個路口,我停下來想,要不要就在這兒掉轉回頭,回到有溫暖壁爐的酒店喝杯酒睡覺……停下或是繼續,向左或是向右,冥冥里一定有隻手,推你去哪個方向,總有原因,總是某處有某人某事在等待與你遇見。
不記得在第幾個路口,抬眼看見了查理大橋。
那時深夜燈火已經迷離,霧雨把橋頭高聳的尖塔與遠處城堡的隱隱廓影都裹進氤氳。
古老長橋臥在冬天寂靜的河上,在夜裡,仿佛無窮無盡延伸,要延伸到一個龍與指環,騎士與公主的對岸世界。
雕像站在橋欄兩側已經幾百年了,居高臨下,倨傲森嚴地看著塵世里來來往往的人走過,一眼間,看過了幾百年。雨絲飄過哥德式燈柱,紛紛灑灑,像極了雪末。忍不住脫了手套,伸手去接,原來只是雨,那光照得手指頭像是透明的;縮回手向前走了一段,不信那不是雪,又脫下手套去接了一捧雨絲來看,寒意里訝然,一團光可以溫柔如斯,溫柔到讓人忘記寒冷。
不知不覺走過了那麼長的橋,那麼寬的河,漸漸走到對岸。
岸邊棲息的水鳥成群聚攏在一起抵禦寒冷,遠看去,像是水面一片片的浮冰飄雪。
橋那一端的城,那一端的街巷,有了紙醉金迷氣象。
深夜了,微醺的人們仍聚集在餐廳酒館外,也不畏夜寒,透明布一圍,火爐一點,就在呼嘯刺骨的風裡喝起酒,唱起熱歌,吃起烤ròu。捷克語的歌詞,一句我也不懂,只聽懂曲調的滄桑。
歌手們懷抱著琴,半坐半倚在廣場台階,皮靴舊得看不出顏色,厚披風斜搭了肩膀,腰帶上的銅扣在火光下閃著光,和他的眼睛一樣亮。三個歌手,一個是俏皮的少年,一個已鬢髮斑白,另一個只是低頭彈琴,仿佛全世界與他無關。
人們站在一旁聽,坐在石階上聽,匆匆路過駐足聽。
qíng侶相擁著聽,老人微笑著聽,小孩子騎在爸爸的肩膀上聽。
寒風裡的歌,唱了一支又一支,低沉憂傷的歌唱起來時,人們沉默傾聽;歡快激越的歌唱起來時,人們跺起腳,拍起手,跟著歌手越唱越快,掌聲也越來越快,密密如雨點,火光跳躍起舞,風裡裹起細小的霰雪,在歌聲、風和火光里盤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