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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12:33:58 作者: 夏茗悠
不是不願意在別人生活中留下痕跡,只是害怕改變了別人原有的軌跡。
一句「對不起」,償還不了。
「季霄,我們分手吧。我不是置氣,也不想吵鬧。我只是覺得,你已經不是我喜歡的那個季霄了。你也許不知道,我喜歡你的時間,不止三年,不止六年,比你想像的長得多,你一直在我的生活里占據最重要的位置,可你卻沒有注意到我……」
季霄做了個打斷的手勢,搖了搖頭:「我記得你的時間比你想像的長得多。三年之前我就認出了你。那時你十三歲,手裡攥著粉白相間的信封,堵在我上課的體育館門口逢人就問『季霄在哪裡'、『看沒看見季霄',那份無所畏懼的盛qíng嚇壞了我,我不得不躲在器材室的儲物櫃裡,你看不見我,但我看得見你,有個瞬間,我們就兩步之遙,但我覺得兩步之外騰起某種過於灼熱的東西,是我所無力承擔的。
亞彌閉一閉眼,在眼眶裡來迴繞的淚水終於大顆大顆落下來,不沾臉,直接摔碎在地上,抬手去拭都來不及。
「我知道你在儲物櫃裡,其實我發現了張開的門fèng。你也許理解不了,當你喜歡的人離你兩步之遙,他的呼吸你都能感受到。那時候我在想,我喜歡的那個季霄哪裡去了?蜷在那個又悶又小的空間裡的人根本不是我喜歡的季霄啊。我喜歡你,不是為了讓你左右為難,變得懦弱、彷徨、優柔寡斷。現在也是如此,在夕夜和我之間搖擺不定的你,不是我喜歡的人。我喜歡的季霄像王子一樣,哪怕不在我身邊,我也想你永遠像王子一樣。你明白麼?」
男生也紅了眼眶:「你也是,哪怕不在我身邊,我也想你永遠懵懂天真無憂無慮,像小時候那樣,什麼也不怕失去。」
「我不怕失去,因為我沒什麼能夠失去。但是你會害怕失去,你總有一天會後悔,」亞彌說到這裡頓了頓,微笑起來,「因為你失去了世界上最最愛你的女孩。」
[六]
試用期結束,夕夜被留用,成為正式DJ,主持一檔晚間音樂節目。過了不久,有個去大理出差的機會,夕夜一心想從宿舍逃出去,收拾東西時,她幾乎把自己的房間搬空了,走之前才告訴季霄。
晚上十點四十的飛機,出門時已經過了九點。男生有點擔心不安全,提出送她去機場。
夕夜預料這一路可能會尷尬異常,連忙拒絕。等她下了樓,季霄在窗口看見她消瘦單薄的背影,依然放心不下,跟著出了門。
不想再製造勸說不用勞煩的客套對話,男生沒有上前叫住她,一直保持十米左右的間距,無論人群多麼紛亂,目光的焦點始終定格在她身上。
夕夜拖著行李箱走在單行道的區間路上,穿過兩個寂靜無人的十字路口,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在空曠的環境中異常清晰,這段路也顯得比實際距離漫長。接著是一條主gān路,環境音一下子變得嘈雜,車流被信號燈截斷,馬達聲在斑馬線旁響得轟鳴。可即使置身人群,她依然形單影隻,和周圍的人儘量保持距離,步調和離她最近的人也不一致。
地鐵里人很少,季霄和她不同車廂,但看得見她。
她垂眼盯著自己行李箱的拖箱杆出神發呆,側臉映在車窗上,沒有什麼表qíng,只顯出疲憊的神態。微卷的長馬尾從後頸繞向胸前,勾勒出柔美的曲線。
中途換乘了另一條路線的地鐵,穿過長長的地下通道,白熾燈光把她的臉打亮,時間緩慢得失去刻度。
然後兩個人一前一後出了地鐵站,再度融進夜幕里,走過開闊的街心廣場,又乘上磁懸浮列車。
季霄坐在她側後方兩排的位置,只看得見她搭在拖箱杆上的手肘。
從磁懸浮車站直接進入候機大廳,男生目送她換了登機牌。離登機的時間還早,她沒有直接過安檢,而是在候機廳中央的咖啡店找位置坐下,點了一杯牛奶。男生怕被她看見,這才出門離開。
夕夜偏在這一刻鬼使神差地回過頭,沒有任何目的地朝候機廳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張望了一眼。
那頎長挺拔的背影,她再熟悉不過了。
她不禁從座位上站起來。
季霄離開她的視野中央,走進更遠的景深中去。以夕夜的角度看,好像沉沉夜幕中濃黑的雲朵將他包裹了起來。
黑色的雲在風的扯引下迅速流動,不安地翻滾著,仿佛企圖掀開一角天幕泄露出黎明。
這幅畫面以永恆的形式印刻在了她的記憶里。
[七]
父親沒有命令新涼立刻和顏澤解除婚約,只是和他商量是否能將婚期延後。公司即將上市,急需夕夜父親公司的投資,在這關鍵的半年內,應儘量避免因為兒女qíng長引得枝節橫生。
男生把母親過早病逝的原因歸結於父親對家庭不忠,一直對父親耿耿於懷。父子關係冷漠至極。但這次卻少見地採納了父親的建議。一方面,冷靜下來後,對結婚成家也感到心理準備不足;另一方面,理智地考慮,婚事本身並不十萬火急,當然還是該以事業為重。
可是,如果將前因後果如實告訴顏澤,必定會引起軒然大波。所以新涼只是對顏澤說,最近公事繁忙工作壓力非常大,不如將婚禮推遲半年。他沒想到,這樣的理由在顏澤聽來明顯是藉口,她壓根就不相信,愈發懷疑他變了心。
兩人吵了幾架,轉而互不理睬,只要一說話就又吵起來,關係越來越僵。
新涼也不想讓步:「兩個人jiāo往這麼久怎麼連半年之期的約定都不能達成?」
「請柬都已經發出了!現在突然要延遲婚期豈不成了笑料?你整天只知道考慮你自己,你有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
「你的什麼感受?你的感受就是為了不成為笑料才要和我結婚?」
顏澤半晌沒說出話,胸口堵得快要背過氣去,瞪著他過了長長的兩分鐘,站起身抄起面前的飲料潑向他的臉,然後望著被出於意料澆了滿臉láng狽地仰起頭來的男生,才覺得哽在喉嚨口的那股氣提了上來:「賀新涼,我從來都沒愛過你,我跟你結婚是為了滿足我的虛榮心--說出這樣的話你不覺得可笑嗎?你是王子嗎?你有多偉大?你還要多久才能長大?」
新涼驚訝地看著她,突然意識到這樣的爭吵並不像平常每一次那樣,它好像掘到了地表之下幾十米幾百米的暗處,觸及了本質的矛盾。
他一直覺得自己最懂顏澤,但人與人之間的隔閡遠沒有他想像的那麼簡單。
女生臉上露出悲戚的神qíng,像要揮開什麼似的擺擺手,拎起包出了店門。
過了兩天,顏澤的媽媽打來電話,這倒在男生的預料之中,畢竟推遲婚期本該知會對方父母。但顏澤媽媽要談的卻與婚期無關。
「小澤回家後說了句『我不想結婚了',就一直把自己關在房裡。推遲婚期的事,我可以理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處。如果你真有什麼不得已的難處,和小澤開誠布公地談一談,我想她會理解的。你們想結婚,總是要抱著生活一輩子的願望,如果遇到這麼一點阻力兩人都不能互相體諒,究竟還要不要結婚你可得慎重考慮。我對你沒有別的要求,只請你不要欺騙她的感qíng,任何時候都坦誠相待。」
新涼只能潦糙地應著,心裡有點亂。
如果兩個人不用考慮任何外界的壓力與意見,僅僅憑感qíng出發,有了矛盾就及時溝通,哪怕是爭吵,也能夠解決問題。
可如今雙方都有來自家庭和社會的壓力,彼此又無法感同身受。父母的初衷都是善意的寬容的,卻往往適得其反。展開在面前的只有--
不可挽回的距離。
不能體會的心理。
以及,無法再重現的曾經。
[八]
再度回到了這裡。
並不僅僅是命運的安排,七分的註定帶著三分刻意,夕夜沒有隨同事從大理直接回上海,而是離了隊,坐上了大理到昆明的長途車。
第一次途徑,因泥石流和jiāo通事故被滯留在此,láng狽落魄得無以復加的經歷,卻在最後有個甜蜜的結局。
那時曾被你深深憎惡的山水,也許是胸懷著恢弘的寬容安靜地注視微渺的你,早知道你會重新回到這裡。
只有重新回到一段感qíng的起點,才能夠看清它本來的色調,也唯有如此才能獲得勇氣去告別它。
長年不化的白雪兀自仰首朝拜天際,不向踞於裙下臣服她的紺藍山脈瞥一眼。琉璃色的青空懷抱稠密棉白的雲,如暈如染。雲層在最低處的外緣化成霧,籠罩住被群山碾在腳下的植被。柔化過的千歲綠中點綴少許胭脂色的花樹。
這才是天與雲的真實面貌,無需你為它添畫幾筆悲喜,已足夠撼動人心。
被陣雨沖刷過的夢境在這天然的和諧前算什麼?被玻璃隔絕後的靜音在這溫厚的沉默前又算什麼?
白的天與黑的雲,總在無數輪迴中復現。
愛qíng平淡無奇,可以發生在任意時間地點。但有的愛卻僅此一次,無法一版再版,沒有時間刻度可供衡量,不存在於任何空間維度,全部的能量凝聚於一點,只在這瞬間,山無陵,江水為竭。
不能在安寧平靜的未來說,愛從來不曾存在。
故地重遊時,早已滄海桑田,獲得的卻不是告別的勇氣,而是再次被感動後的眷戀。
積蓄所有的溫柔、善良、寬容、謙和與堅韌,皆為瞬息。夕夜從虹橋機場返回宿舍時也是深夜,24小時便利店在一整條街的黑暗中熒熒亮著光。
平日喧囂的街道寂靜下來,那些寫著可愛字體的桌遊店招牌,手工巧克力店的粉紅外牆,咖啡館在臨街處張開的青綠色圓傘,都已帶著生動的笑容睡去。
人行道的地磚fèng里滲出清冷的月光。一路走來,隨著寒意愈發深濃,勇氣卻愈發稀薄。以至於最後她站在樓道里躊躇,抬不起按門鈴的手。
無法解釋,臨行前為什麼落下了鑰匙,心知肚明這不是疏忽。
記不起是第幾次轉身面向家門,視線落在門鈴上。仿佛因著什麼玄妙的心靈感應,門突然打開。伴隨著一句朝向室內問的「你確定只要啤酒」,季霄回過身,怔在了夕夜面前。
想看一看對方是否一如既往,目光的落點從眼睛移向整張臉,可是失敗。
再一次努力,依然失敗。
推拉搖移都改變不了焦點。
兩三秒的對視,沉沒在眼睛的漩渦里,什麼都失控,什麼都忘記。
只差一個久別後的擁抱。
女生擱置了呼吸,剛想上前一步,男生卻以一個微妙的後退趨勢制止了所有可能。